第四章 张斌搬动过的青砖与麻石在这里沉默了六个世纪。张斌站在六米高的城墙上张 眼望向大海,这个令人兴奋的高度还在,只是他的目光没有了,换上了我的目光。 我感觉到我在重复他眺望的动作,就像我代替他活在这个世上。他那个时候这么年 轻,血气方刚,皮肤下血管暴凸,血液喧腾,劳动起来健步如飞。他不会想自己也 会成为先人。谁年轻的时候也不会想祖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张斌仿佛一瞬之间就 成为了遥远的祖先。洪荒世界,六百年也仅是瞬息即逝。 古城在,这个朝代就在,大地上留下了它的空间。进入这个空间,就进入了我 们身体内的明朝。 我爬上北面的一座山头,远远地打量着古城,南风习习,大地慈茏,时间又回 到了从前。城墙山下矗立,我看到一个封闭的空间:对外,它用大门打开自己,与 东南西北荒野连通并以自己的气势制约着周边的连绵山岭、浩荡海洋;对内,它的 城墙之后是街墙,街墙之后是院墙,院墙之后是门墙,密密麻麻,一步一步走向私 密的空间,甚至没有窗户,它们都开向了院内。没有人面桃花的惊喜,甚至也没有 红杏出墙的绯闻,生活的秩序由建筑规范着,井然之中显现的是宗法的肃然,无人 敢于挑战。人面对旷野而起的野心,在这个局促的小小空间里消逝殆尽。每个人看 到的只是自己的生活,集体的困顿、枯燥转变成个人的处境。怀念、梦想、欲望和 不甘也在这小小空间里回旋。城堡与居所,犹如大国与寡民,是一种空间生态,也 是一种政治生态。 白天,一道一道大门在吱呀声中打开,一个个军士走出家门,进入公共的空间, 成为一支队伍,成为城堡里面生发出来的气与势。晚上,一道一道大门又在吱呀声 中关闭,一队队巡逻的军士分散开来,走到一扇扇门后,进入他们私密的空间。这 空间里有爱情、亲情,有柴米油盐,有苦乐年华。关闭城门的城堡就是一只睡去的 巨兽,像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卧在大地上。 门的启合有着自己时间的节律。时间在古城是能够倾听的,它是城堡向山河海 洋发出的声音——钟与鼓。鼓如果是私人的时间,它在城楼之上,那么钟就是公共 的时间,它在寺庙里面。皇帝当过小沙弥,他自然热衷于建寺院,城堡也不能例外。 城堡里缭绕的香火常常与南方的雾混在了一起。大鹏所城现在还保存了侯王庙、天 后宫、赵公祠。从寺庙里传出来的钟声总是阳光一样悦耳,新一天的开始是充满锐 气的,是沉厚的。鲜红如血的霞光正在东方喷薄。钟声嘹亮、震荡,充满朝露一样 的清新、喜悦,也充满了人间烟火味。 而城楼上,当那轮由白转红的太阳欲向茫茫大海沉落,总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攥 紧了桃木的鼓槌,一下一下抡起,鼓点就在这一起一落间响起,像撕裂了沉默,又 像绷紧的心弦在刹那间放下。在鼓声掀动的空气里,那黑压压密麻麻的瓦屋顶掠过 一片灰色的暗影,那是天地进入沉寂的前奏。而当更鼓一次次响起,人们知道那是 在为他们打开一个又一个梦的通道。夜的安谧、恬静全在那不疾不缓的鼓点里,尘 土一样沉沉落下,恍如时间的迟滞。 大鹏所城却是寂寞的,位于半岛边地,经常的访客只有风。最激越的时候就是 从海上恶魔一样飘来的战争。大海上来的风,既有温柔轻快的,又有狂暴猛烈的。 成腥的气息总带来海的体味,某个清晨或者黄昏刺人鼻息,某个时刻又让人与不祥 相连。海在中国人的集体记忆里总是充满了恐惧,它与西部大漠一样,是大陆中央 的人想极力遗忘的部分。小农经济,农耕文明,养成了中国人强烈的家园意识,对 大海、大漠波动不安、飘忽不定的环境,是那么陌生与抗拒。 高耸的城堡,代表的就是大陆与海洋的一种对峙。 风做了城堡与大海沟通的使者。它让城堡内的房屋建得低矮,体量一点一点缩 小。这些来自江南与北方的军士,学会了如何让瓦片紧紧连接,砖与砖重重叠压, 让墙壁与窗户的比例调整到恰当的尺度。 窄街小巷,小门小窗小院,挤的不仅是身体,也让语言与语言挤在一起,天南 地北的人,南腔北调,都在这窄街小巷里彼此调适,于是一种属于沿海所城特有的 语言——军话——生长出来了。城墙就像一个瓦罐,盛着这语言的水,传递过时间 的门槛,不外溢,也不灌入,海一样不枯不盈。 城墙内外的榕树、木棉、杨柳……它们或高高升向天空,或左右横生,四季里 都在绿着、生长着。这让习惯了北方冬季的军士很不习惯,常常梦见凛冽的寒风与 光秃秃的枝条,以及春天来临时那最早吐出新绿的惊喜。这些看似孤立的事物,地 底之下早已根系相连。它们得紧紧抓住大地,才不会被狂暴的台风连根拔起。军士 们的命运与树木也是一样的。在猖獗的倭寇面前,城墙就是他们与大地相连的根, 只有伸展出又长又高的墙壁,才不会被海上来的盗寇当做树木一样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