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已西斜,山里天光暗得早,金紫的薄云堆在天边,我们要走了。福重媳妇在 门边朝我招招手,又俯耳轻道,你来,跟阿公道个别。屋角的炭炉毕剥作响,铁壶 咕嘟咕嘟,水又要开了。 她教我:“就说,阿公,我们要走啦,再祝您新年快乐!”我被她携手到内间, 阿公正就着茶水吃一碟草莓蛋糕。我磕磕巴巴道别,还忘记了“再祝您新年快乐” 这一句。大家已笑起来,阿婆嗔怪媳妇:“怎么这么多礼数,吓坏了人家。”阿公 有些窘的样子,垂下眼睛说:“好,好,下次再来。”大家又笑着,拥我们出门。 玄关口郁金色的暖帘拂在脸上,墙边挂着小幅拼布,上头用花格布拼了一行字:欢 迎回家。想是福重媳妇的手工。 我有些恋恋不舍,像每次从旧家离开,心里是惆怅的温柔。有故乡可以怀想是 何其幸福的事。走到再遥远的地方,看到青色的炊烟,水田上的白鹭,天上的星月, 都会痴心地想,这很像我的家乡。看见梁间燕巢,竹匾上晒的萝卜干,也觉无比亲 切。世上人家总有相似之处,人情冷暖本无分别。女人在灶间消磨至白头。儿孙一 代代离开,或者留下。受了委屈的媳妇向隅低泣,回身面对家人依然含着笑。 分别的时刻,发现装腌白菜的袋子破了,汤水滴下来。众人又忙乱着去找新袋 子。其间阿新自楼上下来过一趟,立在门边小声同我们告别,不待多说又蹬蹬蹬回 去了。福重媳妇望着楼梯的尽头,轻轻笑叹着。山寺的晚钟悠悠响了几声,惊起的 群鸟缓缓掠过夕光笼罩的山脊。阿婆拎来一包萝卜干。川端太太说,不要啦,太多 了!说话间阿婆又从田里拔来两大棵白菜,一束大葱。 “还有红豆,要不要?” “足够多了,吃不完!” 天上的薄云由金紫渐转黯蓝,能看到几粒星星。西边堆积了很厚的浓云,风很 大,比日间更冷,像是要落雪。 归途中,看见来时的山河与田野。车窗外忽而扫过一片白茫茫的花树,靠得很 近时才知是梅花。我惊喜地叫起来。 “里头就是刚刚说的那家寺庙。”川端太太说,“北野天满宫的梅花还没开。 这里已经开得这么好。” 很想下来折几枝,但车已远行,玻璃窗上映着落日的余晖,山野寂静,有些茫 然若失。这个地方出过一位叫植村花菜的年轻歌手,成名作是《厕所女神》,唱的 是她和祖母的往事,登上过红白歌会。她还有一支曲子,就叫《猪名川》: 风吹来,悄悄微笑 堤上小路的杜鹃花,今年也开着吧 你还在追逐当年的梦想么? 你找到答案了么? 而如今仍然一无所获 那一定,还在梦想的途中吧 听得见那歌声,仿佛是昔日的朋友 如果是最初的曲子,那么如今也能记得吧 如果除了相信就无法前行 那么就试着相信吧 你将到哪里去呀 眼中会看到什么呢 即使有不同答案 故事也会一直继续 那一天染红河面的夕阳呀 为何会这样美丽 每次回忆都想哭泣 那一天的梦仍在追逐么 找到答案了么? 而如今仍然一无所获 那一定,还在梦想的途中吧 “糟糕,藕忘拿了!”川端太太突然叫道,“嫂子还特地跟我讲了醋藕怎么做。” 当晚回到川端家,晚饭吃烤年糕。她仍然在为醋藕遗憾。 “也试试奈良吃法吧。”川端太太说,翻箱倒柜找出一包黄豆粉,很雀跃。年 糕在豆粉里滚一遍,浇红豆汤。 “原来挺好吃的。”她说,“啊,下雪了!我们再喝点甜米酒吧。” 窗外真的有雪片,自荒茫无际的穹宇纷纷扬扬洒落。煤气炉的一圈蓝色火苗温 柔舔舐锅底,像一朵莲花,已经能闻见甜米酒的香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