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同里回到定居的城市,翌日早晨,开窗一望,天空像一桶翻倒的垃圾,让我 帐然若失:家并不那么美好,尤其是刚在同里享受一番软玉温香之后。 其实在古镇里,周庄鸟镇等地的名声似较同里为著,然而树大招风,游客们乌 泱乌泱涌向该处,周庄成了粥庄,双桥变做断桥,水乡闲适之美早就荡然无存。小 时我曾得到一个“水乡风光”的精美摆设玩具:方形玻璃罩中,绿绒布充做池水, 其上亭台楼阁俱全,指甲大的弯弯小桥,还有两只火柴高的仙鹤,玉立在朱红美人 旁边。同里小镇就像那样的掌上珍玩,如今我只愿有人为它加了玻璃罩子,永葆洁 净无尘。 同里的好处,多少名家早就写过,我只记述在同里遇到的两个男人。 与古镇头一次照面,没想到是窥探一枕沉酣的睡美人。从上海转机、坐巴士, 到达同里镇已经晚上八点多钟,诸君入酒肆谈笑,我与C 偷偷溜出,随周泽雄先生 到镇上夜游。 黑黝黝的街道,乡民游客多已散去。小镇憩在水墨深处,一杯酽茶里泡的梅子。 石桥上几位老乡坐在两边桥栏上,双腿长长伸出去,摸黑大声聊天,声调激昂。等 走过去,周先生低声告诉我们:“他们在讨论国家政策。” 我们转入一条小路,路灯把石板路映得雪亮,左右民居阒静无声,就因太静了, 像拍电影用的布景,不像真实人间。我和C 携手走在后面,小心着石板路上的坑洼, 周先生双手插兜走在前面,款款谈论同里对街景的保护,“临街的门面都登记在册, 若改装是要获得政府允许……”说着时路过街边一户人家,门面改装成玻璃门扇, 下了帘子,灯光从帘中透出来,门前石头阶梯上搁着一双孩子的小鞋。 要说是住家也不像,说是店铺也不像。正讨论间,一个男人从石板路款款走来, 踏上台阶,笑眯眯回头向我们打量。我们微觉尴尬,问:“这是您的店?”他笑着 答道:“这是我家呀。” 哪想到这么巧,正打人家屋子的主意,主人就回来了。我们踟蹰不去,幸好主 人善解人意,大敞门扇,邀请道:“不要紧,你们可以进来看看。” 我心中大呼“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三人小心翼翼踏进屋去,主人很自如地两 脚互搓脱掉鞋子,甩在一边,黑色袜子直接踏地。他大概三十岁上下,穿宽大棉布 T 恤,身形纤瘦轻盈,长眉秀目,始终带着很感兴趣的神情,和善地微笑。我们一 边贪婪地四处打量,一边跟主人搭话。您是做什么的?我是画画的。您是哪里人? 北方人,你们从哪儿来?北京。哦我以前也在北京住过,住前门那边。您是怎么住 到同里来的?来到这里,喜欢,就那么住下来了…… 家具摆设并不整齐,但每样又都归置得安然有序,起居室这个样子是最美的, 半新不旧的家具,半温不热的灯光,香甜的暗影,水泥地板磨得发亮,因是画家之 家,屋里大部分用具介乎于日用品和艺术品之间,形状奇特。天花板上悬挂几盏彩 色纸壳的灯,一片绿叶也拿好看的瓷碗养起来,桌上搁着石雕的佛,墙壁斑驳,郑 重地张贴幼童手笔的彩色涂鸦。这么过日子,真是不经意就成了活生生艺术,在古 镇一隅隐藏平和性感的力量。 与不速之客交谈几句,主人又向里屋扬声道:“We got visiters ,(有几位 客人来了)”原来宅中尚有一位异国女主人。C 指着架子上的童书给我看。谈话间 室内隐约传来低低的女声,有节奏的一句一句,像在教小孩子念书。鹅黄色的灯光 下,一室清欢。主人静静站着,神态自若,空气中有种戏剧性的、慷慨的柔情,像 陌生的酒香。能拖延时间的问题已经抛罄,再也没理由继续打扰人家生活,我们在 心底暗暗叹患,收敛起恨不能把屋子看进眼里的艳羡目光,欠身,告辞离去。 爱上这个地方,便携着妻儿定居下来——同里就是这么一个能诱人背井离乡的 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