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三个还是第四个晚上,在一间安静茶楼上吃了热闹一餐,酒酣兴尽,下得楼 来,主人引一行人迤逦向河边而去,说去见一位叫做“小光头”的人物,此君会唱 昆腔、徽剧、锡剧、民间小调……到茶座,棚子底下铺排洁净长桌,晶亮玻璃板盖 着印花桌布,棚里两盏灯,黄融融的光洒一桌子,此处独有的“婆婆茶”和细巧点 心已备好待客。唱曲人小光头亦身兼茶座老板,姓李。同行诸君坐下饮茶,不旋踵, 几大盘炒螺蛳热气腾腾地上桌飨客,又被告知:菜也是老板亲手炒的。桌面上放着 一本《人民文学》,被翻得有点儿旧,说是此中还有老板诗作。众人惊异地拿起来 寻找,果然找到一组关于同里的七律诗,署名“李多福”,每首咏一处胜景,辞句 韵律颇有可观,这让我好奇得无心饮食。眼前香茶果点就像电影前的贴片广告,观 众只盼内戏早点上演。 河水闪着黑亮的细纹,一波一波漾过去,在石头河岸上安静地撞碎。茶水饮过 三盅,老板终于亮相,皮色白腻,头皮雪亮,身段还像个少年,立于席边笑吟吟问 :“唱什么呢?”倒没有拿着戏单子。主人家点了几段。他致歉说,白天唱了一整 天,嗓子状况不佳,要以麦克风辅助,主人止日:“不必了,现在很安静,低声唱 就能听清。” 李光头遂打着响指代替檀板,启喉开唱,一条油光水滑的嗓子徐徐荡起来。座 中诸位手握茶杯屏息谛听,脸庞因专注而凝固,眼珠怔怔的。我对“水磨腔”懂得 不多,也听得出缠绵宛转,顿挫合宜,唱到入声字时,轻轻一丢,干脆玲珑,又有 说不出的松爽俏皮,诚如曲律家沈宠绥所说:“凡遇入声字面,毋连腔,出口即需 唱断。”此际对“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方有真切了解。唱曲人又考虑到客人可能 听不懂吴语曲词,唱一段讲一段,先用普通话将曲词念诵一番。我在座中偷笑:《 鹿鼎记》中,陈圆圆给韦小宝唱《圆圆曲》,只因爵爷乃是羯鼓三挝,不通又不通, 圆圆便把梅村的诗讲一节唱一节,而韦小宝驾临扬州,亦有当地官员陪同,坐在流 水环绕的花棚之中听曲——无意中我们倒享了回韦爵爷的福气。比将起来,夹在大 剧院千百攒动人头里,盯着舞台上戏装辉煌、字幕清晰,硕大音箱将每个腔调传遍 大厅,就不能算是听曲了。 听曲、唱曲要临水方妙,《老残游记》中白妞王小玉说书即在“明湖居”,叶 广岑的《谁翻乐府凄凉曲》中,写戏迷大格格每天与琴师到护城河边练唱,就为的 是“嗓子带水音儿”;昆腔爱好者咸丰皇帝逃难至热河行宫,常在“如意洲”之水 上戏台“一片云”传升平署伶工昼夜花唱——水边听戏原是第一等风流消遣,妙在 水能吸拢杂音,如宣纸晕染之功,毛糙处都被氤氲水汽化掉了,格外糯滑入耳;若 其时在晚间就更好,蟾光澄澈,波光跳荡,为脉脉情思做助。形容唱曲之妙,多道 “新莺出谷,乳燕归巢”。眼前这光头李老板,因抽烟妨了音色,也不似新莺,也 不若乳燕,而胜在一种柔靡悱恻的情致。听伊唱曲的感觉,倒也不像“五脏六腑像 熨斗熨过”,也不是“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是心口让 软熟绸缎包裹起来轻轻揉搓,又仿佛让另个靡丽人间里吹出一股熏风拂了面。久居 城市中,乍尝如此情致,已足够销魂。 胡思乱想之际,几支曲子堪堪唱完。最后一段是民间小调“太湖美”,他照例 先讲歌词再唱:“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水上有白帆哪,水下有红菱哪。水边 芦苇青,水底鱼虾肥……”一时眼前如有碧波粼粼、蒹葭苍苍,采菱女盈盈摇橹而 来,舟中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一曲终了,听众卖力鼓掌。我却想到此是老板生财之道,无论俗客雅客,出钱 便可点唱,弹琴对牛对驴,亦无可选择,只怕终年遇不到顾曲周郎,镇日见多的是 富贾粗坯,不免为这段缠绵生怜。不过李老板并不以为意,唱完曲子,轻轻松松坐 到一旁竹椅子上,拿出一块iPad玩游戏。我忍不住凑近攀谈,近看才觉得小光头其 实年纪不小,他爽快答道:“我三十八啦。”说是曾读过戏曲学校、做过导游。见 他点起一根烟,又问:“抽烟很伤嗓子啊,是不是不该抽?”他笑道:“人生是要 享受嘛!” 离开时候已近午夜,回头看到光头老板正在另一桌肥胖男人面前,一面打响指 一面清唱,桌上茶烟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