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中国历史一直有这么一个有趣的特点:在大尺度的宏观叙事下,整个中华文明 是一个致密的集合体,每一个分子都与整体保持着相同的内核与特质。这些分子的 趋同性合力勾勒出了东亚文明的骨骼与风貌,并反过来镌刻到每一瓣文化碎片的DNA 中去,绵延数千年而不变。 但从具体到一地一镇乃至一村的微观视野来看,这些小而精致的样本却展现出 了令人惊讶的多样性。日本学者和过哲郎在他的《风土》里曾经指出,风土是某一 地方的气候、气象、地质、地力、地形、景观等的总称,这些风土养育出了不同的 文明、不同的风俗以及居民的性格。而中国广袤而复杂多变的风土,让微观的群落 变化多端,充满活力与创造力。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概此理也。 江南与塞北、滨海与高原,每一处地方,都凭藉着环境与风土的不同,演化出 种种独具别色的地域个性,以至于很多外国人很难相信,这些差异极大的人类群落, 居然存在于同一种文明框架之下。在这里,中华文明的“大”,反而提供了一个广 阔的舞台,让它体内充满了独特的“小”得以舒张。一大一小的不断趋同与个性伸 张,构成了五千年来文明的活力本源。而观察这一大一小在互动中取得平衡,则是 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 费孝通先生在《江村经济》里,曾针对江苏省吴江县开弦弓村做过一次细致入 微的研究。当年我读罢释卷,喟叹不已,深为其细致入微的观察力所惊叹,可以说 是对文明“大小”之辨的最好注脚之一。我这次拜访同里之前,忽然想到,同里与 吴江同属江苏,算是同源。我既然来了,虽无费先生那么大的野心,但也希望能够 带着研究的心思,从这江南小镇的一隅一巷一桥一舟管中窥豹看叶知秋,品味出 “大”中华与小“同里”之间蕴藏着的独特之味。 同里的文化基因里,有一个特色最具研究意味:无处不在的石桥。这样东西, 既在大视野上表达出了江南水乡的共性所在,同时也保存了同里本身独有的古老余 味。 同里最早的一座桥是建于南宋的思本桥,其他如元代的富观桥,清代的太平、 吉利、长庆三桥等等,一座区区方圆一公里的小镇,竟有十五条河,七个岛,五个 湖,四十九座石桥,行舟代步,以桥代路,其密度之大,即使是在江南水乡,也属 罕见。最为难得的是,这些石桥出自于不同年代的不同匠人之手,大体架构不离中 国古桥规制,在细微之处却又别出心裁。据说有些同里老人,闭着眼睛就能摸出那 四十九座桥之间的区别来。 比如有一座小石桥,名为小东溪桥,又名读书桥,在桥上刻着一副对联:“一 泓月色含规影,两岸书声接榜歌”,意在勉励子弟读书,金榜题名。同里向学的书 香风貌,可见一斑。而另外一座独步桥,全长不足三米,竟也是个小小拱桥,精致 得近乎玩具了。 和辻哲郎说过,地理环境会影响到风土性格,而风土性格又会投射到人文的具 象化表现——也就是建筑本身。同里身处水乡,水道纵横绵密,土地分割细碎,地 如棋盘,景似盆栽,这样的地理环境,使得对细节的关注,深深浸透到了当地人的 骨头里。在一条条水道与一座座小桥之间穿行,人的情感很容易趋于细腻阴柔,喜 欢耽于一隅一巷,在细微之处倾注感情。而这种性格投射在了石桥上时,呈现出的 是一种小巧、精致之美。 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太平、吉利、长庆三桥。这三座桥斜跨在三条河道交汇之 处,彼此相连,环成一个品字形的桥街。其中太平、长庆为梁式古桥,吉利桥则属 于拱式古桥,都是明清时的乡绅捐建而成。三桥若以规模而论,差卢沟桥气势远矣 ;若以技术而言,亦不如赵州桥之巧妙。然而三桥细致精美,匠心独运,分别都有 细小处的特色可品。桥上还有两联,一则日:“浅渚波光云影,小桥流水江村。” 一则日:“吉利桥横形半月,太平桥峙映双虹。”仔细揣摩这两副对联,浅渚、小 桥、半月、双虹,可以看出同里人所津津乐道的小与大之间,竟有着微妙的平衡。 据说在同里当地,至今还保留着走三桥的传统。当地人认为,这三桥连缀起来 的街道,是沾染了祝福祥和之气,可以祛除疾病,带来幸福。无论婚娶寿辰,都要 前往这三桥走上一圈。更有许多民间俗谚,以走三桥为开头,后加祝福之语。这进 一步说明,地理环境与居民性格如何作用于建筑风格,又是如何反作用于民俗文化 中的。 就连同里镇中的明清古建筑,也沾染上了这些古桥的气质。如名闻遐迩的退思 园,本为任兰生在光绪年间建起,园名“退思”,取典自《左传·宣公十二年》的 “进思尽忠,退思补过”。退思园方圆只得九亩大小,即使是在江南园林中,也算 是袖珍的。这园林与石桥一样,规模虽小,却在细节处显匠心。它一改园林南北通 透的定式,竟从东西横入,一路看下来时,数栋建筑独立成局,待得看完再回首细 观,才惊而发现这些建筑彼此之间方位奇妙,极富层次。一个如此局促的格局,竟 规划出一波三折,其设计者当真可称得上是胸有丘壑,细密过人。看完叫人感慨, 这种于小处见大丘壑的风范,在同里真是无处不在。 所以你说同里小,那是真小;你要说大,同里也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