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头两天邮购了彼得。汉德克的小说集《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切萨雷 ·帕韦塞的长篇《月亮与篝火》以及张文江的《庄子内七篇析义》。 读了帕韦塞之后,我又开始读汉德克。 汉德克的叙述,别出心裁,刻意的另类化,这样的充满表演性的叙述写话剧可 能行。他的话剧《骂观众》多年前在《世界文学》上读到过,印象深刻,但写小说 却有些做作,有一种做作所带来的别扭与空洞。也许,存在的空洞感原本就是汉德 克的叙述追求? 虽然耶利内克说过“汉德克是活着的经典,他比我更有资格得诺贝尔奖”这样 的话,虽然有美国作家厄普代克与德国名导文德斯等人的推荐与称赞,但我还是以 为,汉德克不如同时代的另一位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 伯恩哈德的叙述更为另类,他甚至常常意气用事地背离惯常意义上的简洁,并 以此为代价,在叙述中创造了一种罕见的复沓性与音乐性。他的语言通篇具有那样 一种强烈的节奏感与谐振感,字句叠山,旋律恣肆,在他手里,文字似乎已然变成 音符与节拍器。伯恩哈德喜欢缠绕的纠结的重峦叠嶂的复句,喜欢佯谬和愤怒,喜 欢文字的旋风。其语言虽然口语化,有一种故意似的粗鄙,他的愤激和戏谑几乎不 加掩饰,但由于歇斯底里般的复沓与近乎疯狂的叙述漩涡(这语言的旋风和漩涡居 然拥有美妙的曲线与弧度),使他的叙事虽然没有什么故事却仍然充满了美学张力、 怪诞的戏剧性以及令人惊奇的文学效果,他的叙述几乎抵达了全新的境界。我觉得, 他的《历代大师》《水泥地》《维特根斯坦的侄子》等作品的艺术水准与重要性, 不会输给贝克特,甚至都不输给卡夫卡。 说到叙述的复沓,当然不能不提海明威。 海明威的叙述风格显现的是他对冰山理论的绝对忠诚,而其复沓叙述,则是冰 山理论的副产品。冰山理论说白了就是叙述上的省略,是一种简单主义:把多余的 修饰的语言成分全部剔除,不要定语从句状语从句,不要形容词也不要副词,更不 要什么心理描写。海明威好像不是拿着铅笔在写作,而是举着斧头在砍伐,把语言 的枝叶全部砍去,最后只剩下树干,剩下名词与动词,剩下人物的对话。他的许多 小说几乎全部由对话构成,像昆德拉特别推崇的《白象似的群山》以及《杀人者》 等,差不多叫作对话小说。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他对叙述的控制与省略,他对简洁 性的高度追求,对现代小说有深远影响。但他本人的小说创作,却常常让人觉得过 于风格化,只剩对话的小说读起来难免单调,有点像美人减肥减过了头,显得形销 骨立,失去了必要的水分和肉感。马尔克斯吸纳了海明威叙述上的简洁干净,却拒 绝了海明威写作风格上的洁癖。 不要形容词,不要心理描写,那该如何叙述那些强烈而震撼的生命状态与情感 激荡?海明威惯用的杀手锏就是复沓。其形式相对简单,不像伯恩哈德那般复杂与 疯狂。 在《永别了,武器》的结尾处,主人公亨利在遭受战争的痛苦摧残之后,恋人 凯瑟琳因为生产大出血而眼看就要在医院产房里死去。面对生与死、绝望与痛苦, 海明威让主人公独自待在医院的走廊上,他一反常态,让人物说出了一大段复沓式 的呼告和独白,仿佛是与上帝在对话。这段从内心涌出的话重复冗长,翻来覆去, 回环往复,变奏突进,与他提倡的冰山理论和惯有的简洁文风几乎背道而驰南辕北 辙。这段叙述就像歌剧中回肠荡气的叠唱,就像巴赫《马太受难曲》里的咏叹调, 简单、复沓而又辉煌,艺术效果简直好得不能再好:“我坐在外面的过道里,我内 心空空荡荡的,一切都消失了。我没有想。我不能想。我知道她快要死了,我祈求 上帝但愿她不会死。别让她死去。啊,上帝,请别让她死去。要是你不让她死去, 不论干什么我都愿意为你效劳。请你,请你,请你,亲爱的上帝,千万别让她死去。 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去。请你,请你,请你千万别让她死去。上帝请你使她不死。 要是你不让她死去,你吩咐我干什么我都依你。你拿走了孩子可别让她死。那没关 系,可别让她死。请你,请你,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去。” 在《白象似的群山》这篇小说快结束的时候,海明威“故技重演”,在男女主 人公连续不断的散漫无谓的简单对话中,突然写了一句如剑出鞘般的复沓式对白, 从而终于让女主人公压抑已久的内心情感像山洪一样得以暴发:“那就请你,请你, 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千万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 同样,在《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的结尾处,海明威让玛格丽特 ·麦康伯一连说出或喊出八句语气不同的“别说啦”。而在《杀人者》的对话中, 两个杀手一口一声“聪明小伙子”,阴阳怪气,反复使用,达二十五次之多,彰显 了杀手的面目和现场的诡异气氛…… 说到叙述的复沓,当然不能不提海明威。 海明威的叙述风格显现的是他对冰山理论的绝对忠诚,而其复沓叙述,则是冰 山理论的副产品。冰山理论说白了就是叙述上的省略,是一种简单主义:把多余的 修饰的语言成分全部剔除,不要定语从句状语从句,不要形容词也不要副词,更不 要什么心理描写。海明威好像不是拿着铅笔在写作,而是举着斧头在砍伐,把语言 的枝叶全部砍去,最后只剩下树干,剩下名词与动词,剩下人物的对话。他的许多 小说几乎全部由对话构成,像昆德拉特别推崇的《白象似的群山》以及《杀人者》 等,差不多叫作对话小说。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他对叙述的控制与省略,他对简洁 性的高度追求,对现代小说有深远影响。但他本人的小说创作,却常常让人觉得过 于风格化,只剩对话的小说读起来难免单调,有点像美人减肥减过了头,显得形销 骨立,失去了必要的水分和肉感。马尔克斯吸纳了海明威叙述上的简洁干净,却拒 绝了海明威写作风格上的洁癖。 不要形容词,不要心理描写,那该如何叙述那些强烈而震撼的生命状态与情感 激荡?海明威惯用的杀手锏就是复沓。其形式相对简单,不像伯恩哈德那般复杂与 疯狂。 在《永别了,武器》的结尾处,主人公亨利在遭受战争的痛苦摧残之后,恋人 凯瑟琳因为生产大出血而眼看就要在医院产房里死去。面对生与死、绝望与痛苦, 海明威让主人公独自待在医院的走廊上,他一反常态,让人物说出了一大段复沓式 的呼告和独白,仿佛是与上帝在对话。这段从内心涌出的话重复冗长,翻来覆去, 回环往复,变奏突进,与他提倡的冰山理论和惯有的简洁文风几乎背道而驰南辕北 辙。这段叙述就像歌剧中回肠荡气的叠唱,就像巴赫《马太受难曲》里的咏叹调, 简单、复沓而又辉煌,艺术效果简直好得不能再好:“我坐在外面的过道里,我内 心空空荡荡的,一切都消失了。我没有想。我不能想。我知道她快要死了,我祈求 上帝但愿她不会死。别让她死去。啊,上帝,请别让她死去。要是你不让她死去, 不论干什么我都愿意为你效劳。请你,请你,请你,亲爱的上帝,千万别让她死去。 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去。请你,请你,请你千万别让她死去。上帝请你使她不死。 要是你不让她死去,你吩咐我干什么我都依你。你拿走了孩子可别让她死。那没关 系,可别让她死。请你,请你,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去。” 在《白象似的群山》这篇小说快结束的时候,海明威“故技重演”,在男女主 人公连续不断的散漫无谓的简单对话中,突然写了一句如剑出鞘般的复沓式对白, 从而终于让女主人公压抑已久的内心情感像山洪一样得以暴发:“那就请你,请你, 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千万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 同样,在《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的结尾处,海明威让玛格丽特 ·麦康伯一连说出或喊出八句语气不同的“别说啦”。而在《杀人者》的对话中, 两个杀手一口一声“聪明小伙子”,阴阳怪气,反复使用,达二十五次之多,彰显 了杀手的面目和现场的诡异气氛…… 说到叙述的复沓,当然不能不提海明威。 海明威的叙述风格显现的是他对冰山理论的绝对忠诚,而其复沓叙述,则是冰 山理论的副产品。冰山理论说白了就是叙述上的省略,是一种简单主义:把多余的 修饰的语言成分全部剔除,不要定语从句状语从句,不要形容词也不要副词,更不 要什么心理描写。海明威好像不是拿着铅笔在写作,而是举着斧头在砍伐,把语言 的枝叶全部砍去,最后只剩下树干,剩下名词与动词,剩下人物的对话。他的许多 小说几乎全部由对话构成,像昆德拉特别推崇的《白象似的群山》以及《杀人者》 等,差不多叫作对话小说。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他对叙述的控制与省略,他对简洁 性的高度追求,对现代小说有深远影响。但他本人的小说创作,却常常让人觉得过 于风格化,只剩对话的小说读起来难免单调,有点像美人减肥减过了头,显得形销 骨立,失去了必要的水分和肉感。马尔克斯吸纳了海明威叙述上的简洁干净,却拒 绝了海明威写作风格上的洁癖。 不要形容词,不要心理描写,那该如何叙述那些强烈而震撼的生命状态与情感 激荡?海明威惯用的杀手锏就是复沓。其形式相对简单,不像伯恩哈德那般复杂与 疯狂。 在《永别了,武器》的结尾处,主人公亨利在遭受战争的痛苦摧残之后,恋人 凯瑟琳因为生产大出血而眼看就要在医院产房里死去。面对生与死、绝望与痛苦, 海明威让主人公独自待在医院的走廊上,他一反常态,让人物说出了一大段复沓式 的呼告和独白,仿佛是与上帝在对话。这段从内心涌出的话重复冗长,翻来覆去, 回环往复,变奏突进,与他提倡的冰山理论和惯有的简洁文风几乎背道而驰南辕北 辙。这段叙述就像歌剧中回肠荡气的叠唱,就像巴赫《马太受难曲》里的咏叹调, 简单、复沓而又辉煌,艺术效果简直好得不能再好:“我坐在外面的过道里,我内 心空空荡荡的,一切都消失了。我没有想。我不能想。我知道她快要死了,我祈求 上帝但愿她不会死。别让她死去。啊,上帝,请别让她死去。要是你不让她死去, 不论干什么我都愿意为你效劳。请你,请你,请你,亲爱的上帝,千万别让她死去。 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去。请你,请你,请你千万别让她死去。上帝请你使她 不死。 要是你不让她死去,你吩咐我干什么我都依你。你拿走了孩子可别让她死。那 没关系,可别让她死。请你,请你,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去。“ 在《白象似的群山》这篇小说快结束的时候,海明威“故技重演”,在男女主 人公连续不断的散漫无谓的简单对话中,突然写了一句如剑出鞘般的复沓式对白, 从而终于让女主人公压抑已久的内心情感像山洪一样得以暴发:“那就请你,请你, 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千万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 同样,在《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的结尾处,海明威让玛格丽特 ·麦康伯一连说出或喊出八句语气不同的“别说啦”。而在《杀人者》的对话中, 两个杀手一口一声“聪明小伙子”,阴阳怪气,反复使用,达二十五次之多,彰显 了杀手的面目和现场的诡异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