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到过许多名头响亮的江南古镇,像西塘、乌镇或周庄,它们傍山临水,钟灵 毓秀,大都经过了沧桑的历练,具有深厚的历史与人文积淀,但由于近年来刻意地 经营与雕饰,尽管深受中外游客的青睐,对我来说也是灵则灵矣,秀也无复再秀, 但置身其中总感到若有所失。于是,随着一路怏快而归的风景,将似曾相识的印象 交给了似是而非的记忆。这些倩丽的名字很快模糊地成为走马观花中的浮光掠影。 也许,这些古镇太美了,美得过于完整与外显,产生了一种不很真实的感觉。也许, 一种宜于深藏的内美,被人为的痕迹过于挖掘,反而被遮蔽或者损害了,妨碍了我 进一步的亲近与深入。也许,它们与我的生命经历没有多大的联系,这就触及了另 一种更内在的理由,人与物的关系,乡土与一个人成长的关系,存在与真实的关系, 这与我所感悟与理解的生命哲学有关,还有待我进一步的勘探与梳理。因而,在淡 淡的惆怅之余,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坐落于家乡慈溪中部的古镇——鸣鹤。 鸣鹤,气定神闲,迈着轻盈而又稳重的步履从爬满青苔的巷陌深处走来,从与 波纹的节拍保持一致的红头百官船的两侧缓缓泊来。在金仙寺的钟声里(那镇住宁 静的钟声也屡经兵燹、乱世与动荡的记忆),带着江南无名小镇那种河道两边的泥 与草本植物特有味道的水汽,很久之前,这里还萦绕着一年四季运向两浙乃至四面 八方的药香的馥郁,这回环于巷弄街坊之间清洌的流水,是连接这片秦涂唐土的无 法割断的脐带,与拱卫西南边的白洋湖与里外杜湖一起,是延续吴语越腔的乡音与 一方人文的千年不改的母系——通过明净的特别是在冬日的阳光透出蓝的质地的天 空,与坐落在远处的它的父系——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乳白色的雾气或淡紫色的岚光 中的山壑峰峦相得益彰,曾经,在这里,儒、道、佛达成了山水或者阴阳相依般的 默契。 景随步移,街随舷转。沿着曲折而幽深的巷陌,走过牢结而实用的廊棚,流水 把多少前朝的旧事过滤一空,化作了倒影里微微荡漾在石拱桥上的裂缝,凝结成灰 色的马头墙上斑驳的雨迹苔痕。有些屋脊上的瓦片是修补过的,或者山墙上某一截 新涂上的石灰,像呢子大衣上的一块补丁,颜色与周围的很不协调,却保留了存在 的原始状态。拐弯处你会看到一两根孤零零的电线杆,铺满寂静与裂痕的青石板的 角落里,在一阵轰鸣中会突然驶出一辆装着柴油发动机的三轮车来。这是岁月的长 链中的一环,使时间的真实感油然而生。 在曾经威严的高高的门楼的石鼓与牌坊之间,你会闻到一股潮湿的柴堆气息, 几只鸡狗正在嬉戏或者相逐。谁也不会想到昔日的贵族府第沦为农家小院的心安理 得。在临河的窗台里,你会看到悬在墙上的勺子,筛子,两头厚中间薄的砧板等日 常用品,许多年前人们怎样生活,许多年后人们依然照旧怎样生活,在歙乃的抑扬 顿挫的桨声里,在疏朗而散淡的炊烟的气息里,你甚至还会看到几绺青青的蕨类植 物或者是一簇金黄色的花朵从沿河的石驳坎裂开的缝隙里钻出,醇厚的阳光从镂花 的砖窗里渗入封在阴影与残缺家谱里的深庭内院,使以往所有悲欢离合与富贵荣华 变得虚拟。昔年捷报频传张贴皇榜的厅堂,如今已满是箩筐扁担刮子等农具与什物, 光宗耀祖的喜悦早已淡化成破损的板壁上不易辨认的点点残迹。在古宅深院的天井 里,一树绿色的灌木从乱石堆于瓶瓶罐罐之间拔地而起,给这片充满古旧色泽的世 界,像油画笔在亚麻布上添上厚重的亮色一样,渗透了一丝蓬勃的生机,点燃了整 个黯淡的视野。时间在这里仿佛还没有彻底苏醒,在似寐非寐之间却维护了一份不 事修饰的原汁原味的生活之真。 家乡的鸣鹤,名声是黯淡的,但它通体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又是独特的。家乡的 鸣鹤,地处海隅,是偏僻与寂寞的,正因为如此,才保全了它的真,才成就了它不 可替代的品质与魅力。任何事物,所谓正反两个方面,只要拥有一种审视的角度, 就会产生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甚至会双倍地改变原有的审美向度。经新历旧的过 程,还原于生命轨迹中的细节与具象,自有另一番目力所难以触及的气象与内涵。 仿佛是一杯浓极而淡,滤后而纯的酽茶,经过多时的浸泡,最终在叶绿素的内部挤 出了一缕人间的至味。在西塘、乌镇或周庄等地,我们在瞬间丢失的是我们本身拥 有的并且是一生的努力也无法赎回的。因为一个空间结构取消了时间,取消了历史, 就等于取消了生命。一个少女头上新插的簪子与一位老人记忆里的沧桑不可同日而 语,而在那里我们发现的是以其他目的促成的完美形式对生命或者真实的颠覆。 鸣鹤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经历了人间的浮华之后自守着颓败自甘于寂寞— —不刻意掩饰甚或篡改,而是以自然而然的方式袒露,抱朴守真。这是对时间的一 种自信与豁达的体现,而且它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正因为如此,看来有些简陋 与破败的古镇,通体透出了一种淡泊的静谧的气息,充满了一种对生命的本体与真 实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