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并非所有的沙都能被风吹散。 莫高窟后面是巨大的沙堆,凸出沙漠和戈壁滩十多米,像几匹皮毛光滑的骆驼 伏卧在苍天下。莫高窟是沙堆前面的一排丘陵般的砂岩,挡住了滚滚流沙。砂岩上 开凿了一排排洞窟,里面供奉着赞美佛陀以及无数神祗的塑像、彩绘与经书。砂岩 前面是一条河,水已经干了,只是河岸上白杨林立,摇曳多姿,活泼泼的,仿佛河 水顺着黑暗之根流到树身里去了。狂沙过后,莫高窟继续。 沙漠环绕着敦煌,就像一种迷恋。 自开凿以来,这些窟已经存在了一千年以上,灰黄色的沙砾依然堆积在那儿, 风将它们吹走,风又把它们吹回原地,似乎一粒未多,也一粒不少,无法计数。一 粒都不少,但也很难说这些沙依然是那些沙,只是沙堆依旧。在敦煌天空的热光下 乍见这些洞窟,人不由得会双膝发软,如果有人毫无来由地朝着它们跪下来,也很 自然。这并不一定是宗教狂热引起的生理反应,而是这地方太神奇了,滚滚流沙忽 然在大漠上停下来,凝固成坚岩,裹挟出幽秘的洞穴,盲者眼眶般深邃的黑暗里, 五色从枯沙中溢出,立地成佛。 这是八月,河床干着,乱石被烤得烙铁般冒烟。本地人说,水会回来的,但不 知道是什么时候,也许在秋天将尽时,也许更晚。水消失了,莫高窟没干,那些不 朽的线条、塑像、色彩、洞穴……持续着我们称为敦煌的那种东西,它超越了干旱、 沙化、时间,似乎一切都对它无可奈何了。许多杰作已经散佚到沙漠以外,渡过大 海,进入广阔的绿洲,深入世界各大陆的博物馆和私人房间,它们的消失恐怕只有 等文明本身终结后。 朝拜者像狂沙般滚滚而来,又像沙一样消失。莫高窟的沙堆上经常呈现这种景 象,一堆轻沙如骑兵奔袭突击,忽然勒马升腾起来,在空中轻烟般散去,无影无踪。 天空继续湛蓝,沙岗再次安静,等着下一回来袭。旅游团的小白旗在沙风中耀眼地 晃着,我提着一瓶矿泉水,跟着那些来袭的干沙走向莫高窟。袭来和消失态势不同, 袭来是新鲜的聚集,很给力、很兴奋、很张狂、很好奇,渴望着席卷裹挟一切。消 失则不规则,千姿百态,各色各样,或渗入黑暗,或漏进缝隙,或飞扬万里落到大 海那边的浅滩上。但作为整体的沙漠一直都在,每一粒沙都在它里面消失了。我抓 起一把,如果我的未来就是其中某一粒,我现在就是我自己的上帝,我也辨认不出 我将是谁。沙的特征就是对具体、细节的遗忘,我们记得沙漠一词,但永远回忆不 出任何一粒沙子,虽然它们绝非模子里倒出来那般一模一样。莫高窟神奇,它在沙 之内创造了那种不是沙的东西。 我在二零—一年的秋天来到敦煌,那是八月二十四日。为这次旅行我准备了三 十年,我一直想去敦煌,这种愿望并非我独有,我周围许多人都想去敦煌,那是一 种召唤,似乎你在世,此生没有去敦煌走过一遭,就白来一趟似的。敦煌在召唤什 么,我不知道,三十年间,敦煌不断地在我生命中掠过,有时候是回来的人的口头 赞美,有时候是一段文字,有时候是某本书中的一幅插图,有时候是一场舞蹈…… 就宗教来说,这个位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的莫高窟,并不是佛教的圣地, 释迦牟尼没有在此诞生、成道、法轮初转、涅槃,这里也没有释迦牟尼丝毫的遗迹、 行踪,更没有藏着他的舍利子。这种由于信徒们的幻觉而兴起的供奉佛教偶像的洞 窟,满世界都是。敦煌不过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的一处航标,供奉着保佑旅人平 安的神龛。“朝拜圣地的人、商人和士兵们在离开中国前往塔克拉玛干沙漠时,无 不在敦煌的寺院里祈求圣灵保佑,一路平安,免遭鬼怪伤害。同样,旅行从西方回 到敦煌,由于安全地越过了那块令人望而生畏的沙漠,也要在此地焚香还愿,表示 感谢。”(彼得·霍普科克《丝绸路上的外国魔鬼》)宗教狂热曾经一次次拍打过 这片热沙,历史上最热闹的时候,有过两千人参加的开光大法会,但都一波波退去 了,到现代,连卷土重来都不再可能。时代从乱世趋向唯物主义、科学主义的盛世, 敦煌几成度墟,随时有天不怕地不怕者进去糟蹋。一九二一年,四百多白俄士兵蜂 拥而入,他们刮掉佛像表面的金饰,烧火做饭,壁画被熏得漆黑。“在这些可爱的 脸上,有几个被涂写着俄国军队的编号,从一个宣讲莲花经的坐佛的口中喷出了一 些斯拉夫人的下流话……看来,它们的末日即将到来。”(彼得·霍普科克《丝绸 路上的外国魔鬼》) 敦煌,干得只剩下天空和粉末。沙是干的,宗教也是干的,。只有洞窟中的那 些塑像壁画经书不干,只有朝圣者的队伍不干。本来,世界传统的朝圣地并不包括 敦煌,朝圣者的队伍是在最近一个世纪悄悄地壮大起来的。二十世纪上半叶还只有 由少数先知组成的零星小队,成员包括常书鸿、于右任、陈寅恪、张大千、姜亮夫、 向达、饶宗颐、段文杰……到如今,朝圣者已经洪流般滚滚不绝了,据敦煌旅游部 门统计,在二零一一年的前七个月,前往敦煌旅游的人就超过百万。他们大多数并 非佛教徒,很多人是唯物主义者、泛神论者、拜金人士、小资、驴友、退休人员、 情侣、企业家、工人、民工、诗人、艺术家、银行雇员、基督教徒、学生、教授、 汽车司机、马夫、乞丐、小偷……总之来客不一定都与宗教信仰有关。此地也并非 塞外江南、避暑胜地,更不是风水宝地。就风水来说,这地方可说是风水不转,既 不依山也不靠水,凝固成丘陵的沙、块状的沙、漠漠散沙、飞沙……沙,只有沙。 虽说勉勉强强有一条小河,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干的。风一猛就走石飞沙,天空黑成 一团。这旅途很受罪,人们高一脚低一脚走过戈壁滩,穿越炉灰般的沙海,渴得要 命,背着感觉越来越沉的水壶,鞋里灌满炎沙,脚在沙窝里陷下去又拔出来,脚底 板快烤熟了,鼻腔里塞着沙子,灰头土脸,筋疲力尽,被暴君般的毒日头烤得焦黄 或者黝黑…… 他们来敦煌干什么,烧香吗?敦煌研究院是禁止烧香的。敦煌的佛爷如今也没 有香火旺盛、有求必应的名声,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宗教声名狼藉,大多数人将它 视为迷信。但一听到这个名词——敦煌,人们就蒙召似的来了。这个圣地是圣在哪 里? 此时代的人们不像过去时代那么封闭,闭关锁国的门已经一道道打开。人们见 识过各种圣地:金字塔、科隆大教堂、希腊的神庙、玛雅人的祭坛、凯旋门、吴哥 窟、泰姬陵、巨石阵、哭墙……或者现代主义的圣地:埃菲尔铁塔、纽约帝国大厦、 蓬度杜中心……莫高窟极不显眼,没高出世界一寸,它深陷于大地的黑暗中。要不 是人流滚滚,粗心的旅行者大部分都会漠视它,就像漠视沙漠本身。几排参差不齐 的洞穴,害怕似的,藏在土黄色的砂岩上,犹如原始人的寓所。砂岩前面立着一个 简朴的木制牌坊,穿过这个牌坊,就进入了莫高窟。它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被瞻仰 的圣地,它其实从来也没有被作为一个纪念碑或者祭坛来建造。人们创造它,只是 出于朴素虔诚的信仰甚至迷信,他们得找个地方来表达自己的诚意、迷狂。莫高窟 起源于一个传说,说是有位僧人曾在此地见到金光在砂岩上一闪,这就是佛陀的指 示。佛陀的指示来自佛经,也来自大地,而且通常来自大地,来自一棵树、一处水 源、一块石头。为什么指示在此地出现而不是别处呢?原因或许都差不多吧,不仅 仅是神的理由,也是人的理由。流沙滚滚,营造着团聚的假象,其实永远在稀释、 溃败、散离、流失,忽然间,千沙万粒凝固起来,金刚般坚固地团结了,成了沙海 中一处可以停靠的岸,出现了可以避暑的阴影。是什么力量、什么胶水将它们黏合 起来的?只有佛陀知道。更现实的理由恐怕还是那条神秘河,它带来了水,生命得 以存在。即使超越如佛陀者,也是从水开始,他觉悟于菩提树下。如果没有水,这 地球至今也就像月球一样,寸草不生,更不会有什么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