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烟柳飞轻絮、麦垄杏花风的时节,我回到家乡,又看到了燕子续窝筑巢。 老家有堂屋十间,辟为两个院落。家母住在东院,五弟一家住在西院。斯时, 东院的房檐下,有两对新燕正在垒窝,“工程”已经过半。四只燕子一会儿衔着紫 泥砌巢,一会儿又箭一般地消失于云缝。五弟院落的屋檐下和大门过道的檩梁上, 各有两窝燕子,它们的旧巢仍在。四双燕子,跳进跳出,飞去飞来,衔来草屑、羽 毛,在为生儿育女铺设舒适的软床。它们有的还从窝中探出头来,睁着亮晶晶的眼 睛,友善地打量着我这陌生之人。 古人对家燕有春燕、劳燕、双燕、旧燕、新燕、喜燕、征燕等多种称谓。在我 的故乡,燕子向被父老乡亲视为勤劳鸟、唱春鸟、恩爱鸟、仁义鸟、灵异鸟。见六 双燕子同时在我家筑窝安居,老母亲笑了,五弟一家乐了。一种“春燕归来与子游” 的喜悦之情,也在我的心中荡漾。 美是心灵自由的伴侣。在生命的初始阶段,我的心是随着燕子在这片故土上一 起飞翔。后来,随着尘世的冲刷、阅历的丰富,我愈来愈感到:世上的鸟儿,没有 比家燕更为美丽的了。 小燕子虽没有白鹤亭亭玉立的身姿,也不像孔雀总是拖着翠色的长裙,但燕子 的体形颀长而又匀称,丰满而不失婀娜,称得上无瑕可摘;它的羽背深黛幽蓝,纯 净光亮;它的胸脯洁白如玉,素雅明快;再加上它那剪刀似的开合自如的尾叉,更 让它的周身贯注了美的神韵。选择自然之美,是人类创造过程中的第一道程序。毫 无疑问,欧美人所钟爱的燕尾服加白衬衣,就是按照燕子的装束剪裁出来的。 燕子的灵动之美,还展现在它的飞翔上。它们狭长的翅膀,分叉的尾巴,是飞 翔的利器。无论是斜飞还是平飞,无论是高翔还是低回,无论是掠水而过还是凌虚 直上,它们总是那样轻盈而敏捷,俊逸而从容,一道曲线连着一道曲线。它们连贯 的飞态,从不同角度看,无一不美。毋庸置疑,燕子是飞翔的天才。 燕子的美丽,还在于它们那迷人悦耳的歌唱、,燕子的呢喃,有时是畅快的、 恣情的、甜熟的;有时是缠绵的、舒缓的、幽微的。无论是呼儿唤雏时的甜润,还 是双燕恩爱时的婉转;无论是捕虫捉蛾时的激越,还是门墙小憩时的委婉,它们的 鸣唱总似细溪淙淙,清扬活泼,绝不像雄鸡长鸣时那样击人耳鼓,更不像麻雀争食 时的叽叽喳喳,惹人心烦。我以为,“呢呢喃喃”这一象声词,只能用于燕子。燕 子的各种鸣唱,不火不躁,如吟如诉,总能使人们在兴奋中获得宁静,在消沉时受 到鼓励,在愁闷时得到慰藉。 燕子是春天的音符,乡村的音籁。当它们呢喃的清音打破了村舍的静谧时,冰 雪已经消融,春也在河谷、山坡蹒跚、摇曳。在我看来,三春的颜色,之所以飘落 在大地丰厚的肌肤上,是春燕舞出来,唱出来的。春燕的歌声,唱出了农人积蓄了 一个冬天的发自内心的企盼和真情。燕子运用音色和力度的变幻,唱得“红入桃花 嫩,青归柳叶新”;唱得“小雨晨光内,初来叶上闻”;唱得“疏畦绕茅屋,林下 辘轳欢”;唱得“榆荚钱生树,杨花玉糁街”;唱得“黄犊尽耕稀旷土,绿苗天际 接旁村”;唱得“蚕娘洗茧前溪渌,牧童吹笛晚霞湿”;唱得“田舍翁,老更勤, 种田何管苦与辛”……春燕的舞是安琪儿的舞,春燕的歌是安琪儿的歌,农人合着 春燕的韵律和节拍,共同描绘出凡物可尽其性、色彩可嵌入人们永恒记忆的春天。 在所有的鸟类中,未经驯化便与人类最亲近者,莫过于家燕了。家燕像虔诚的 教徒一样,以神意为最高命令,以时令为最高法则,每年春分北来,秋分南归,年 年如此,岁岁如斯。人与燕子同居一室,相敬如宾,该是史前人类结庐而居时就有 的事了。这种存在,应视为上苍给人与燕这两种敏感的生物,所制定的心照不宣的 “无字契约”。 童年的记忆最纯真最真切,对人生的影响也最深久。在我牙牙学语时,信佛的 奶奶就一次次地对我叨念:“千万别祸害燕子,祸害燕子会瞎眼。”年龄及长,我 又知道,村里即使最顽劣的孩子,也谨遵这句古训。当时,家中那东三间、西三间 堂屋中的檩梁上,各有一窝燕子。看着两对老燕子,阴晴风雨中双来双去地翻飞, 我因不能摩挲一下它们美丽的翅羽,而引为憾事。 六岁那年的暮春,东堂屋的燕巢里,生了六只小燕子。某日,一双老燕打食归 来,六只小燕簇拥着探出头来,同时张开鹅黄的嫩嘴儿,唧唧叫着等老燕喂食。老 燕喂雏,一次仅能顾及两只。一只未接到食的小燕,不慎被挤落下来,跌到灶前的 柴草上,幸未受伤、,我忙扑上前去,把它捧在手里。小燕全身的茸毛像一团绒球, 黑眼如同墨晶,仍张着小嘴儿唧唧叫着要食吃,真是可爱极了。奶奶忙找来针线笸 箩,并铺上碎棉。待雏燕安置好后,我飞也似的跑到房后溪边的青草丛里,扑来十 几只小蚂蚱喂它,,此后的二十多天里,捉蚂蚱,逮青虫,喂小燕子,几乎成了我 生活的主要内容。小燕子饱啜着我一瞬瞬的殷勤,会跳跃了,能抖翅了。每见我捉 虫回来,它就扑棱棱跳出笸箩,欣欣地张开嘴儿,一口又一口地吞食着我随时投送 的小蚂蚱。见它羽毛渐丰,我就用左臂架着它,去菜园里,到麦田边,随逮青虫随 喂它。这只小燕比窝里的燕雏早两天就会飞了。只要我将它轻轻一抛,它便在我头 顶上空打着旋儿地翻飞。我打个呼哨,它就会落在我伸出的食指上。在窝里的燕子 都出飞那天,奶奶硬逼着我把这只小燕放飞到它的兄弟姐妹中。每逢老燕新雏从风 动的树林、晴蓝的天空翩翩飞来,落到我家院墙、房顶时,只要我左手捏只蜻蜓当 头一举,右手打个比示,我喂熟的那只小燕子便会轻灵地飞来,落在我的肩头…… 这只小燕子,不仅是我童年时代一首优美的抒情诗,也成为我后来爱心的向导, 心灵的晨曦,精神的美酒。 人生的前五十年,写的都是人生“本文”,以后的岁月,则都是为这“本文” 添加着注释。儿时的经历就像一幅油画,近观时没有看出所以然,今日远看,才能 品出这幅画的美感。 母亲和五弟现在住的东西两个院落的十间堂屋,是在我知天命那年建起来的。 落成后的第二年,每个院落的房檐下,每年都各有两窝燕子来生儿育女。也就是从 那时起,我每逢春夏回乡探亲,自会对儿时钟爱的燕子,格外关注起来。 燕子是人类道德、伦理与行为的一面镜子。 在辛勤方面,燕子当首屈一指。新岁杏月里,春燕从南洋出发,飞越茫茫大海、 重重关山,抵达离别了半年的村舍后,不做任何休整,便纷纷忙碌起来。老燕子见 旧巢仍在,就叼住时光的分分秒秒,一刻不闲地清理旧窝。新燕子则是飞着吃,飞 着喝,飞着洗涤羽毛,飞着衔泥构筑新巢。一双新燕一天都能垒几行泥,十几天就 能把新巢筑好。一座“新房”的建成,连接着新燕飞奔的节奏,勤快的旋律。新居 筑好,雌燕就急不可待地生卵、抱窝;十五天后,雏燕破壳而出;又三十天,新雏 即可出飞。一双燕子在不到五个月里,要生两窝燕子。一窝燕子一般都是五只,两 窝燕子就是十个燕宝宝。由于巢窄雏多,燕巢有时会损坏,老燕子会即刻去衔泥修 补。老燕在哺育雏燕时,四野抓虫,任劳任怨;泉边衔水,栉风沐雨,一双老燕, 每天要打几百个来回,飞出飞进、嘴对嘴地给燕宝宝喂吃喂喝。一只雏燕,老燕在 一小时内就要喂食十几次,仿佛有一种神秘的丝线,牵连在老燕和新雏之间。这种 天伦之爱的特质,是为爱而爱,不讲任何条件。 对儿女的父责母职,应包含身体和精神两个层面的教化。雏燕出飞时,若有懒 宝宝恋栈温柔之窝,赖着不走,老燕子会前引后拥地将它赶出窝外。老燕子在领飞 三天后,就再也不让新燕子回窝,让它们风餐露宿,自食其力,决不留一个“啃老 族”。一般在农历六月底,第二窝燕子也出飞了。因离南飞远征的日子还不足两个 月,老燕子再也不回窝,它们率先垂范,加大了对第二窝儿女训练的强度。在老燕 子的带领下,小燕子演练着俯冲、侧飞、回翔、挺飞等各种动作。它们一会儿从玉 米梢上掠向山顶,一会儿从河面冲向云天。暴雨过后,蜻蜓舞晴,正是老燕子带领 小燕子练习捕虫准确性的最佳时刻;日暮时分,虫蚊飘忽,又是老燕子统领小燕子 操演捉虫精准度的最好时分。经过一番番朝习暮练,小燕子的天性得以充分开发, 终使它们一个个都成为百捕百中的“小猎手”,成为一架架袖珍的低空“战斗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