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了海口美兰机场,坐上接待单位的车,接站的朋友问了我两个问题:第一是 到过海南几次,第二是听说过海南农垦没有。得知我是第一次来到海南,他明显有 些惊讶。这也难怪,我所生活的福建与海南同在南国,相距不远,怎么可能竟未涉 足?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同样让他感觉吃惊:我知道海南农垦的橡胶,因为我种过, 当年我种在地里的橡胶种子来自海南农垦。 我提起的橡胶种子由来已久,迄今足有四十五年之久,近半个世纪了。一九六 七年夏天,我十四岁,是家乡一所中学的初一年级学生,与数十位同学从城里跑到 乡下一个国营农场扛锄头,待了一个多月。我们去的农场名为“省热带亚热带作物 研究所”,当时已被“文革”波及,但是得益于地处偏远乡下,生产生活大体保持 正常。这家热作所同时也是华侨农场,职工中有许多印尼归侨,领着我们种橡胶的 一位技术人员就是印尼归侨,他用一种很特别的口音讲话,教我们这些城里学生在 园地里培土成畦,打碎土坷垃,拾走小石块,把田园整成苗圃,然后把橡胶种子一 粒一粒排列整齐种下去。我在他嘴里得知这些橡胶种子来自海南农场,非常金贵, 几乎是价值连城。他还告诉我们橡胶树生长于热带,我们所在的农场位于亚热带区 域,此地气候对橡胶而言太冷了,橡胶能否成活还不好说。 后来据我所知,我们种的橡胶种子中有一些成活了,农场用育出的胶苗种出了 一大片橡胶园,几年后橡胶园还产了胶,它们可能是地球上纬度最北的橡胶园了。 但是那个橡胶园产量很低,并且在年复一年的西伯利亚寒流摧残下渐渐凋零。到现 在为止,那里已经没有橡胶园和橡胶生产,据说还有些许适应了当地气候土壤条件 的橡胶树顽强地生长于山间,讲述着一段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历史。 由于少年时的这段经历,一提起海南农垦,其他的我不甚清楚,知道的就是橡 胶。得益于海南农垦采风之机,我到了海南,与一批文友一起从海南岛的北部走到 南边,参观了海南农垦几座场、所,接触了各式各样的海南农垦人。我发觉今日海 南农垦气象万千,已经不再是我们印象中的旧日国营农场景况。海南农垦旗下的现 代企业花团锦簇,常规农业企业发展更新,工业加工企业实力强劲,更有服务企业 异军突起,一、二、三产业俱备,全面发展,展现了海南农垦改革的成果与未来的 广阔前景。我们虽然只是蜻蜓点水,浮光掠影,却已经印象至深。但是比较而言, 最让我感慨的,我感觉也是海南农垦人最念念不忘的,依然还是橡胶。从走出机场 接触海南农垦人开始,话题总是围绕着它。主人为我们准备了一些材料,其中有一 份电视专题片,片名为《为了国家战略》,这个国家战略指的是什么?橡胶。橡胶 是一种战略物资,新中国建立之初面临着禁运和封锁,所以必须在海南等地种植、 生产橡胶,以满足国家的战略需要,海南农垦即发端于此。我们参观了海南农垦博 物馆,走进大门,馆中赫然立着一株大橡胶树,解说员告诉我们这不是模型,是真 的橡胶树。我感觉这棵树非常形象地撑起了海南农垦的厚重历史与这座博物馆的丰 富内涵,有力地烘托着馆内所浓墨重彩介绍的海南农垦人克服重重困难,突破北纬 十七度界限,成功地在海南大面积种植橡胶的历史与相关事迹、人物。海南农垦的 领导给我们介绍情况,如数家珍,橡胶于其所列家珍中,可能不是最耀眼的,却最 显厚实。我们走过海南南北数地,所遇农垦人没有谁不提及橡胶。早期起家依靠橡 胶,现今的各业并进也都有一个参照,时而隐身时而现形,那还是橡胶。 我因此不禁产生了一个愿望,想走进某一个橡胶园,看一看那里的橡胶树,看 一看一线橡胶园职工,看一看他们怎么割胶,胶液如何从树干渗出,如何流进一项 国家战略里。主人满足我们的要求,安排我们去了著名的金江农场,这座农场有一 片橡胶试验田,是当年王震将军主持建设的,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他在这里栽下了第 一株橡胶树,至今已经五十余年。主人介绍说,海南农垦的橡胶园通常三四十年更 新,以便保持产量。但是他们留下这片试验田,不予砍伐再植,也不再采胶,保存 旧日老树以纪念历史,缅怀前辈。主人特地安排一位科技人员到橡胶园来,为我们 介绍橡胶种植和生产的一些基本情况,还有两位胶工为我们做现场演示,一行文友 围在橡胶树边,看得津津有味。应当说割胶场面大家并不陌生,早在电影、照片以 及一些文学作品里见到过,留有印象和想象,但是来到橡胶园实地观摩,于我却有 一种别样感觉。为我们演示割胶的一位工人是老资格胶工,时为下午,橡胶园里光 线充足,他一丝不苟,全副武装,头上戴着照明灯,腰间挂着一应用具。同行一位 朋友向主人打听,为什么电影、照片里的割胶总是在暗夜,胶工必须依靠戴在头上 的灯照明?他们为什么不能等到天亮才来上工?主人解释,因为海南天气热,太阳 一晒,树干上流出的胶液很快就会凝结,影响产量,因此割胶工人必须摸黑而起, 顶灯劳作,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很辛苦。听了介绍再看胶工,只觉他平 静脸庞上的道道皱纹都刻着风霜与艰辛,以及坚持不懈,令人肃然起敬。这位割胶 工人几乎没有言语,他在我们的注视下,熟练地用割刀沿橡胶树干上的斜行切面往 下割开,落刀之处,立刻就有乳白色的胶液渗出切痕,顺着过刀斜面汇聚,缓缓流 下,滴聚于悬系树干的胶碗里。 我凑到橡胶树旁边,仔细察看乳白胶液的流动。主人告诉我,我们所知道的所 有天然橡胶制品都产自这种胶液,它从树身上流下,带着植物的清香,还有点儿甜。 我忍不住伸出指头蘸了一点儿白色胶液放到舌尖,主人赶紧制止,说不能吃,只能 嗅一嗅,我不禁哑然失笑。我注意到身边另一株橡胶树干上的切面特别宽,沿着树 身从齐胸高处一直延伸到接近地面,它还能再往下割胶吗?主人告诉我,这个面割 到底就不能再割,但是可以转到树干的另一面开口割胶。已经割过的这一面会再生 树皮,等到另一面也割到底了,可以转回来,重新于再生树皮上开口,它依然产胶。 我问一年大约能在树身上割多长距离。他们给了我一个数据:二十多厘米。我在树 身上比画估算,这株橡胶树上的割胶切面约一米多高,这就是说,这块切面集中了 五年的刀痕,为人类流淌了五年胶液。但是并非至此为止,当这一面割到底时,橡 胶树让它的另一面被割开,继续产胶,同时默默修复这面的创口,等着若干年后的 下一个轮回,无休无止地持续奉献。 我只是一个匆匆的拜访者,我不知道自己记下和估算的数据是否准确,只有一 点确认无误——橡胶树是奉献者,它日复一日从自己的伤口里流出乳白色的血液, 供人类去制造轮胎、胶鞋、医用手套等等物品,以及建立在车轮之上的现代社会。 这么说似乎有些矫情,橡胶树毕竟是一种植物,人类种植它,自然是要它去满足人 类的需求,例如我们的国家战略。但是令我感慨的不仅是这种植物,还有种植它的 人们,也就是海南的农垦人。当年他们为橡胶而来,于莽荒中开垦胶园,创造奇迹, 如今他们既依托胶园,又走出胶园,创造新的业绩。几代海南农垦人代代相传,在 这片土地上为国家、为人民做出奉献,有如他们种下的橡胶树。因此不妨以树喻人, 从橡胶树去认知海南的农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