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记得《长寿星》里摇头晃脑的京剧演员献给佘太君的唱段:“愿太君齿落又 重整。”我不知道有多少成人到中老年才开始正畸,只能负责任地说,自己当时的 确深受折磨,被巨大的悔意淹没。我十五岁就烫伤了,面部皮肤落下明显疤痕,我 永远不能拥有无瑕的瞬间,何必在意牙齿?如同在摔碎的瓷器上努力去擦拭一个斑 点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我们观察儿童和少女,会发现他们展露的多是明媚的上齿;而衰老的标志 之一,是面部肌肉塌陷,嘴角松弛下撇,说话露出大面积的下牙龈。我不断观察那 些公共椅子上的老人:牙齿普遍缺损,笑起来千疮百孔。我已是标准的中年人了, 到了这个岁数,难道不应该把每颗牙当作手指头一样珍惜吗?而我轻易遗弃四颗牙 齿——占据总数量七分之一的财产啊。我何必如此迫切?倘若幸运地拥有绵长的晚 年,我可以全口假牙——拥有凝练、紧凑、完美到失真的无瑕皓齿,何必现在就急 迫把特色牙痕修改为生硬的几何弧度? 乌云无边,就像一群驼背人蹲在那儿。第一颗死去的牙仿佛奴隶主,需要三颗 牙的殉葬;三个牙奴隶陪葬之后,导致剩下的全部要去陪葬未来。我心怀隐忧,担 心自己的牙弓到底是方形还是圆形——我喜欢那种有弧度的齿弓,而不是那种墙一 样的死板平面。为了完成隐匿在口腔内部的弧形,我已花费太多的时间、金钱、精 力……和敌意,以致最后,我不期待相反畏惧铁丝捆绑后的那个谜,像等待一个令 我胆战心惊的宣判。 有些小事,就像牙一样,决定、影响并终生改变我们对世界的咀嚼和消化。 机票是二零一一年八月十五日的。我受邀参与一个两岸文化交流活动,将在台 湾生活两个月。由于此前托槽黏合剂脱落造成的修补发生过数次,我担心在异地处 理起来诸多不便,加上女牙医说再矫正几个月也大致如此,我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提前取下牙套。多数正畸者反映,刚刚脱离牙套不适,总觉得嘴里少了点什么—— 我不是!长达两年半的过程中,我从来没有克服强烈的异物感,一旦卸除,没有任 何外物的阻障,我用舌尖舔试着不熟悉的生硬弧度,瞬间就体会到久违的自由。 是比过去整齐,但并无大改观。负面问题更多。牙龈萎缩,牙齿显得比原来大 ——我想起同事小淘的比喻:“马一样的长牙”。齿隙宽了,露着暗黄而崎岖的牙 柱。其实正畸还没到位,左右不对称,一侧可以咬合,另一侧的上下牙隔河相望— —如果把年糕放进悬隔的那侧咀嚼,五分钟之后拿出来,它还维持着栩栩如生的原 貌。由于左右齿型不一以及面部疤痕的牵拉,我的左右脸变得不对称,嘴角一边高 一边低,笑的时候右侧法令纹深陷,我就像被生活扇了一记耳光那么歪斜着脸。那 将是终身的。正畸破坏了我的对称,破坏了清晨那样黑白平衡中的安宁。也许被扭 曲,恰能如实反映我的心境。 尽管在此之前,我已经明白,正畸对我来说是无比愚蠢的决定,相对于花费万 元去承受痛苦和毁容;但真正面对镜子里不愿被认领的形象,我还是涌起清明节的 悲伤,默默悼念曾经的自己。镜中人映照着我提前到来的老年。我想起诗人奥登那 张沧桑的脸,像被揉皱的地图般密布褶痕……什么样巨大的摧毁,才能造就这样的 脸?我觉得,那是主动撕毁与命运合约的人才能遭受的报复。十五岁烫伤,加上四 十二岁的歪斜——妈妈,我现在是个打了补丁并且不对称的小孩。难道,这就是我 辜负和背叛母亲所遭到的惩罚? 我的恐慌并非过虑,到台湾的第十四天,我在睡梦中听到齿间一声轻微的脆响, 马上惊醒,当时没发现什么异样。第二天早晨检查,我发现透明保持器裂开一个不 易察觉的小口子;等到黄昏过后,已感觉后齿松动,我发现保持器的裂痕已经漫延 开来。幸好,我储备了另一个保持器。我这样的高龄正畸者,终生无法脱离保持器 的支持,否则牙齿的零乱将甚于过往。所以无论旅游还是出差,我绷着根弦,我最 大的恐慌不是丢钱,而是丢了保持器——我体外的器官……离开它的时候,仿佛意 味自己的牙齿在分分秒秒地变形。 我不得不小心翼翼,比原来更精心,时刻保护着这张破损的不再受到宠爱的脸。 不过,即使在正畸到来之前,我曾宠爱过自己的脸吗?曾如对待宠物一样喂养 自己的脸,纵容它所有的缺陷?是的,那张脸是我的狗,日夜忠诚地跟着我;当我 嫌弃,它就流浪而不堪,直到最后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 自从十五岁烫伤,我始终讨厌自己的样子。偶尔替自己惋惜,但这种态度相当 于对被踩了一脚的玩具——在心疼的同时,更强烈意识到,它灾难后的价值已遭贬 损。我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来努力接受自己的模样,恰恰是在正畸之前的半年多, 我得到某种修复,心境豁然开朗,觉得越过界线而接纳事实,我终于完成与自己的 和解。虽然我从小就属于长相难看的类型,然而只有那个短暂的阶段,我莫名其妙 地达至个人巅峰。我甚至开始喜欢照相,手机里出现大量或笑或颦的自拍。可惜, 灵肉融合的关系如此短暂,鬼使神差,我转眼就跌进牙齿正畸的心理挣扎中,小小 的得意与自满,转瞬即逝。如果说十五岁的烫伤,让我的心境直接告别青春;那么 年逾四十岁的正畸,让我瞬间沦陷在中老年的疲惫里。想想我把此生的多数时间用 于对抗自己,用于艰难地适应既定的事实。上帝给每人一张不容背叛的面容。原来, 鬼斧神工并非专指美轮美奂之作,而是说,神明的设计不可修改,即使它看起来诸 多不理想,也有因自然而获得的自洽与完美。如何能够彻底认领这张脸,认领它的 破损和灾难,认领它风格上的缺陷,认领它藏在背后颤抖的灵魂,认领它陡然的勇 敢和漫长的怯懦? 影星里我喜欢巩俐和张曼玉,尤其喜欢她们矫治牙齿之前的俏丽,喜欢那种难 被归纳的生动。两位被公认的美人后来虽然江湖地位坚固,但我总觉得整牙之后的 她们,面部有着不自然的平,缺乏立体的弧线,说不出是哪儿,反正不像过去那么 灵动。个性之美是多么稀缺,我曾经多么替她们遗憾。我想如果换作自己,肯定不 会说服——平整的齿行无论闪耀怎样的美玉之光也是千篇一律的,何如保持别致的 风情? 真正轮到自己,还不是一样急于消灭个性?我曾经的牙颇具特色,里出外进。 排列不整,像露天电影的观众似的不对号入座,保持着自由散漫的天性;现在它们 被迫向公众标准靠拢,变成政治性的枯燥会议,充满听从安排、妥协而乏趣的听众 ……它们将通过一一的验证,进入寡然的顺序。尽管喜欢自己小吸血鬼般的生动虎 牙,以致我经常在手腕上咬出曲折的牙痕,然后向旁人炫耀它的层次,我还不是在 外人轻巧的推动下,立即同意去除让自己骄傲的部分——那么痛快的决定,无论如 何看起来都像蓄谋已久。难道,我从来没有学会取悦自己? 一直如此。不仅难以取悦自己,且我对痛苦似乎有着某种潜在需求……微妙的 习焉不察的自虐。 我曾对写作抱有迷信般的敬畏,认为作家必须不断体会痛苦和牺牲,才有可能 赢得一点或多或少的回报——写作如同安慰,唯身陷折磨者才可体会。此种定见之 下,当我年少时见到内心敬仰的一位作家——看沧桑历尽的文字本以为他必身心憔 悴,没想到,作家膀大腰圆,声音洪宽,热爱美食和豪饮——我不禁失望地感慨: “你,你怎么能如此健康呢?这太不合情理了!” 每每在佛前许愿,我都希望自己的写作能变得稍好一些,我希望始终在徐徐进 步。我并不信奉成名趁早,有时过早到来的奖励易于成为显著的障碍。许愿时,我 承诺付出一些代价。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想过所谓代价的具体内容,它仅仅是一种 态度倾向和口头政治。健康、婚姻、亲情、智商、运气……我到底肯舍弃什么?我 小气并且固执,这些命里的宝,我什么也不给。我只是在神明面前说了大话,以为 只要自己象征性的表态,就可以免除义务,得到等同奉献之后的无偿好处。 当命运以最小的幅度试探:只是失去几颗牙,我立即如入深渊。我甚至与生活 和写作之间都失去了唇齿相依那种天然的默契感,笔底枯竭。曾经自由翱翔的想象 力,现在好像是系在牙根上低空飞行的风筝,令人担忧地摇晃着,随时会一头栽下 来。 写作是否必须如此:是一生唱给自己的苦肉计?我的豁齿,是否如同女人的裹 足,因自我伤害而向往获得额外的垂怜?习惯秘而不宣的自惩,我和我自己之间存 在着某种令人伤感的关系——无论是十五岁的烫伤还是四十岁的正畸,我留下了毁 容般的纪念。 ……只有亲手在自身施虐,才最擅用恰切的力道来体现强烈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