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想起来,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实在不长。小时候他在外地工作,我和妈妈寒暑 假会去探亲。虽然他偶尔也会扮演严父的角色,对我过于调皮的一些行为加以约束, 我倒也没有太多不满,短暂的相聚总是愉快并珍惜。我十四岁时他回家乡工作,全 家从镇上搬到城里,我却不很高兴,只觉家里出现了一个严肃的人,常对我的言行 横加指责,动不动拉下脸训斥我,向我灌输他的价值观。那个把我扛在肩头一口气 冲到山顶看日出、在草原上抱我在身前纵马驰骋的父亲不见了。那时他常常骂我, 我很生气,从小到大家庭环境都很宽松,没有人对我这样无礼。心头“尊严”“骄 傲”作祟,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和父亲坚决对抗,不断尖锐的矛盾往往以暴力手 段终结。父亲向我展示了在强权面前,一切抗辩与挣扎都甚为可笑——这样简单的 哲学。妈妈一直很难理解我的固执:“哪个家长不教育孩子,你怎么就这么多怨气?” 怀着这股“怨气”,我对父亲很冷淡,幻想他某日应该向我道歉——当然不会有, 那么下一次矛盾激化时,这股怨气会更浓郁。一晃到了我十七岁时,去遥远的重庆 念大学。突然意识到渴望已久的自由并没有那么令我心动,夏末秋初告别家乡时, 竟有些惘然。 妈妈那时已开学,父亲一人送我去学校,我很不情愿。妈妈私下对我说,难得 和你爸爸相处,不要和他吵架,多聊聊天。我只好酝酿情绪,一路都想和他找点儿 话题。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蒙咙中听见父亲说,下面就是重庆,有梯田。我醒来, 看见他正指着身侧的河流山川,示意我看。飞机降落时拨开云雾,碧绿梯田触手可 及,一圈一圈等高线一样的土黄色线条是田垄,一方一方平镜是池水,蜿蜒的长河 是两条大江。飞机偶尔仄身,这幅图景就在手边,似乎伸出手指,隔着玻璃能在窗 子上追溯两条大江的源头。九月上旬的山城溽暑未消,落地后,热浪扑面。新建的 校区漫卷尘沙,四周不少推土机和翻斗车,在炸平的山坡上作业。远处是无尽的山, 没有城市的迹象,校外有一条小街,几百米而已,就沿山坡的弧度打了几个弯。沿 街摆开一溜麻将桌,本地人热闹地聚在一起。短毛尖嘴的狗和小孩子满地跑。小餐 馆很不少,黄昏的钟点,已经有人开始划拳喝酒。 我和父亲一起去超市买日用品,那是我们人生中的第一次。他离货架几尺站着, 指着某物说,这个要么?我说,要。他就点点头命我动手,自己也不靠近,好像不 太好意思似的。买完后装了两大塑料袋,他提在手里,送我去宿舍。走到校门口, 父亲突然说,你站那儿别动。我一愣,他放下东西,取出相机,给我拍了两张纪念 照,也不给我看,就继续走路。 那实在是一所荒凉的学校。新挖的池塘虽有个不错的名字,却在底下刷了水泥, 一大汪死水漂浮着油绿的絮状物,还有塑料垃圾。新建的宿舍楼外堆着尚未清理的 建材,白茫茫的落日蒙着一层灰。刚种下没多久的黄桷树耷拉着发蔫的阔叶,有些 已经落了。不知将作何规划的荒地长满近人高的蒿草。学生们倒很热闹,成群走在 发烫的水泥路面上,拖鞋踢踢踏踏甩得很响。 那是干渴忙碌的一日,天黑得非常缓慢。宿舍在六楼的角落,父亲迅速给我安 置好东西,毛巾挂得十分平整。挂蚊帐——就似乎不太愿意代劳。我也不大好意思 在父亲跟前收拾床铺。我说,六楼,可能没蚊子,蚊帐就算了吧。他略微沉下脸, 瞥了我一眼,仿佛我说了非常蠢的话。不一会儿,他把蚊帐也支起来了。宿舍宽敞 的阳台适合远眺,但远眺,仍是无穷无尽绵延重叠的山脊。沉落的夜色里渐渐亮起 灯火,在非常渺远的地方,零星几串,好似天上的星河。父亲又给我拍了两张照片, 我凑上去看,说没拍好,让他删掉。他没理我,说,吃饭去吧。 我们又来到校外那条起伏的小街,夜里比白天热闹好多,麻将桌还在外面,又 出现很多小吃摊和水果摊。他逡巡一圈,选定一家看起来比较宽敞明亮的餐馆。菜 单列出的菜品非常便宜,他说,大概分量小,你多点几个。于是点了七个菜。结果 端上来的盘子大得惊人,菜也堆得很高,无一例外都很辣。他多要了两个碗,让我 用茶水涮着吃。我头一回和他单独面对面吃饭,不知说什么,想到应该给妈妈打个 电话。妈妈问,你们没吵架?我说,暂时还没有。接下来开始事无巨细跟她聊天, 描述重庆的天气、地貌,学校和宿舍的环境,看到了什么,现在又在吃什么。妈妈 说,好好吃饭!不要冷落他。就把电话挂了。 邻桌有十来个学生在给谁过生日,地上横竖着好多空酒瓶,快活极了。父亲侧 目,皱眉,命令道,你以后不许这样,学习要专心,喝酒玩闹,成何体统。邻桌高 潮迭起,突然又开始起哄,好像有人告白成功。在众人怂恿下,一个男学生,很为 难又很喜悦地被人推到一个满面酡红的女孩子跟前,靠得越来越近,欢呼声一波高 过一波。我用眼角余光瞧见,在欢呼的顶点,他们终于接吻了。父亲咳了一声,又 教训我,现在的大学生,不务正业,成何体统。 第二天,我开始军训,父亲出去逛。第三天,他回家。去机场前我们在食堂吃 了顿饭,也没说什么。他在学校书店顺手买了几本书,就走了。我似乎想和他说点 什么,但到他上车离开,也就挥了挥手而已。 那是我们一段奇妙的经历,非常罕见的和平相处。我以为这会是一个温情的开 始,但不久我们就在电话里吵架。他常在早晨七点给我电话,不管我声音装得多么 清醒,他也能戳穿我在睡觉,接着就训话。大学时我和父亲的关系时好时坏,也许 是我过于记仇,总觉得吵架的时候要多些,每每满含怨气跟妈妈说,他怎么这样! 妈妈也大惑不解,他平时老说想你,怎么一打电话就吵架? 据说对父爱有所不满的女人更容易依赖男朋友。诚哉斯言!大二时我就开始忙 于谈恋爱,“不务正业,成何体统”。那时的男朋友比我大好几岁,我很肉麻地喊 他四哥,为什么要行四,我也记不大清楚了,或许只是情到浓时随口胡诌。我没少 在他跟前回忆往昔,感慨不甚完美的父爱。少年生活的不满投射到感情中,成为一 种渴求。但当我和四哥开始涉足对方的日常生活时,却因生活习惯等种种鸡毛蒜皮 的小事产生超乎想象的冲突。这让我逐渐意识到恋爱的两个人志趣相投,有共同的 理想、相似的伤痛……这些都不是关键,只是奢侈的附属品。当没有它们的时候, 我们会觉得爱情无趣而空虚,除了食色性别无其他。如果有了它们,我们顿时觉得 自己的爱情崇高且非同寻常,足够蔑视凡俗人世。我们走在大街上,坐在破旧震动 的公交车里,在路边摊吃来历不明的肉串,竟居然有不可一世的可怜可耻的骄傲。 四哥身上固然看不出一点纨绔的气息,但偶尔会带我去大馆子吃海参或鲍鱼。 平民出身的我对这种卖相不佳、面目不明的食物没什么兴趣,但他对如何用各种食 材煨出一小盅鲍鱼粥很感兴趣。后来和四哥父母第一次见面,饭桌上果然又上海参 和鲍鱼。我手一滑,把一尾肥胖的海参掉在盘子里,耳朵里嗡了一声,终于没有吃。 总觉得这个细节会招致他父母的不满。 四哥生活其实极朴素,虽算不上洁癖,但非常爱整洁。他经年用一条蓝白格子 布床单,掸得特别平整,看不到一条褶儿。他穿样式过时的衣服,据说都是母亲代 办或父亲穿剩的,看起来像四十多岁的人。有一回在机场,排我们前头的一个阿姨 笑眯眯问四哥,你女儿多大了?没有人把我们看成不伦的男女。因为四哥太俭朴了, 没有一点包养年轻小姑娘的可能。我常对他的穿衣风格横加指点,建议他穿一些年 轻的颜色,不要土黄、灰褐、暗蓝。他当然不听我的。他认为没有更换的必要,在 衣服坏掉之前,他不会去买新的。我们就为了这样的事吵起来。同样,他也不喜欢 我的穿着。那些过于宽松的衣服,每每令他皱眉,像米袋,里头能藏人,邋遢,不 整洁。他指指我的宽脚裤,说要是扎个裤脚,就像《城南旧事》里的老妈子,能偷 两裤管白米。他还不喜欢我的头发,说太乱,没有用发卡一丝不苟地收拾起来。刘 海也不好,过于幼稚。我挑衅问道,那么,你希望我穿成什么样子? 当时,我们走在大街上,他手里有一束给我买的莲蓬,似乎没有意识也没有在 乎我语气中的硝烟味道。他眼睛迷茫地闪了一瞬,定位在新光天地里走出的一位白 领小姐身上。他说,喏,我不是说你要照着她的样子打扮,但她的样子确实比你看 起来舒服。你也可以穿整洁的衬衫,把头发盘起来,多用几个发卡。走路时抬头挺 胸,这样很精神。 自然,我跟他暴吵了一架。地铁口的人们都盯着这对别扭的男女。他脸色暗沉, 在酝酿着什么。我们被人流卷进地铁站,列车呼啸而至,吞吐着汹涌的人潮。他是 很有涵养的人,没有爆发。此时此境,还是用胳膊把我圈在怀中,略略为我挡开一 点空间。我看到他当天穿一件不知什么年代的蓝绿格子衬衫,领口软塌塌。舒肤佳 香皂和碧浪洗衣粉的气息冲到鼻子里,有点儿难过。我说过好多次,格子衬衫很难 穿得好看,蓝绿搭配更是挑人。地铁过了几站,为打破沉闷的僵局,我开始抠那束 莲蓬的莲子吃。他也不说什么,列车颠得厉害时,会把趔趄的我及时捞起来。没有 剔出莲心的莲子苦得惊人,他像是叹息似的,伸手抚了抚我的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