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哥有很多生活禁忌。他从不喝酒,无论在怎样的场合。不熬夜,早上六点必 须起来。他也用这样的要求规范我。可是我馋酒,虽然酒量很抱歉,但一闻酒味儿 就忘乎所以。据说这点和父亲是很像的。说起来很小的时候,父亲心情好时,会用 筷头蘸一点酒沾在我嘴唇上,逗我。妈妈看到是要生气的,小孩子吃酒会笨!长大 了,丝毫不知低调,聚会时不会矜持地掩着酒杯说“给我果汁吧”,反是跳上跳下 要喝酒,喝一点儿便醉得不省人事,可当街撒酒疯,且歌且舞,令朋友们很难堪。 我熬夜,没什么事儿时晚上也不早点睡觉,要看电视,吃零食,喝酒,生活堕 落。真忙的时候更焦头烂额,奓了毛一般彻夜不消停。四哥受不了这个,警告我这 样下去会得癌。我的确怕得癌,但我也想看电视,想吃零食,想喝酒。我软弱,咧 开嘴撒泼耍赖,和他吵架。他因此晚睡,第二天不能按时起床,挂着眼底两抹乌青 去上班,愤怒极了。不错,他很有理由愤怒,我把他的生活节奏打乱了。 四哥不能忍受桌上有一张乱纸,不能忍受床头散一本书。他的书架整洁有序, 非常漂亮。而我的屋子里,食物、书、纸全散成一锅粥。我在当中坐着,穿得邋遢 至极。他看到这一幕,怒火冲上天灵盖,又是大吵。他要给我收拾,我不许。他痛 心疾首,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生活?我拧得很,我就是这样子,为什么不能生活? 他气得伸手指我,指尖颤抖,终于也骂不出什么,更不会动手。如前所述,他是相 当有涵养的人。“难怪你爸要骂你,打你。”他总结道,“你是该骂,该打。” 这句话分量很重,我瞬间偃旗息鼓。被刺痛似的,委屈地、切齿地、退缩到一 角,任他收拾。 愉快的时刻当然也是有的。因为是惨淡生活中难得的明亮,所以更宝贵,更难 割舍,仿佛这才应是生活的本色。经不起回忆的也是这些,掬起一捧,流沙般迅速 消逝了。郊游是四哥的一大爱好。有一天,我们走了很远的山路,来到一个荒芜的 村中,过一道剥蚀的土门,看到平地一座破败的寺庙。门口用墨汁涂了几个大字: 欢迎到寺内采摘大柿子。入得寺门,并未看到柿树,但有一个穿灰蓝布衫的女居士, 扶着竹帚看我们。四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很迂地跟对方打招呼。不一会儿,僧房 里走出一个胖大的和尚,紫棠面皮,土黄长袍,颈上很长一串佛珠,说是这里的住 持。盛暑天气,僧房闷热不堪,没有电扇。大和尚也不拿扇子,袖底汗气熏蒸,头 皮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眉目却十分慈悲。他口音非常重,说是从五台山来,要修 缮这座废寺。四哥与他谈天时,我只在寺内闲逛,抬头看天上纹丝不动的云,踮起 足尖看墙上一片模糊的画。确实是安详宁谧的时光,阶前开着白花曼陀罗,阔翅长 须的蛾子停在花梢,没有风,叶子都不动。我就一直看着,歪头望见四哥很瘦的侧 面,骨骼支棱,突然很舍不得。好像早已预料这一切都不能挽留,不能相信。 还有一回,四哥带我去看郊外一座很小的娘娘庙。门庭新漆过,鲜红。对门一 方小戏台,堆着灰砖和柴垛。间有拖拉机开过,白灰漫卷,眯得眼睛睁不开。那庙 的后园有一座新奇的阎罗殿,塑了很多崭新的泥像,名目不离惩恶劝善,内容都很 入时,譬如生前干盗版的营生死后该受什么惩罚——印象十分深刻。看过了这些, 四哥领我回城,在路边买新鲜的青皮核桃给我吃。农人在自家田园边上摆出大筐售 卖,那核桃去了青皮,染得农人双手乌漆,深深浸到指甲里。核桃壳子软软的,在 掌心里一握就裂了,剥出来玉白的仁,水津津,像很嫩的水煮花生。 父亲很反对我们在一起,痛斥了我好几回,也不说理由,怒起来就大吼一句 “说不许就不许”。妈妈曾单独与四哥见过一面,那也是夏天。和四哥吃过饭后, 妈妈同我并头躺着午睡。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槐花不停落着。午睡还是小时候的 习惯,长大后早就没有了。过了很久都睡不着,翻身时妈妈说,你要觉得好,就坚 持下去。将来要是没有在一起,也千万不要迁怒你爸爸,说是因为他反对才这样。 她又说,我实在拿不出什么意见。你外婆以前也反对你们,但听说你男朋友家里很 富裕,自己有房子,就很赞同了。 妈妈在北京小住了几天,跟朋友玩了几个无聊的景点,就乘夜行火车回南方。 听说她给外婆带了件礼物——那种景区里常见的所谓玉石缀成的玩意儿,可以做枕 套。卖家夸得天花乱坠,恨不得说这是太后娘娘从前用的宝物。外婆很生气,认为 妈妈从来只会买一些没用的东西。 后来,再后来,再再后来,我和四哥分手了。回想曾经吵破头的小事,真觉得 那些都不算什么,比起分手的痛苦与虚空而言,所以彼此都抽抽搭搭说过一些没皮 没脸的话。比如他说,如果我们能在一起,肯定不管你喝不喝酒,屋子乱不乱,人 生得意须尽欢。我也说过,如果我们能在一起,我肯定不喝酒,也肯定愿意收拾屋 子。 但谁信呢? 我还是过着那样的日子,冰箱常放着酒,屋子乱作一团。此刻我就坐在一堆混 乱的书和瓶瓶罐罐里。我舍不得扔掉一些东西,但又懒得整理它们。在这个反省的 瞬间,又想起四哥来,感慨与歉疚的洪水,狠狠打来一个浪头。 人的修复力总是强得超过自己的想象。那之后不久,我和从周在一起了。最初 的日子,常常想起四哥。与从周相处不善时,也会追忆往昔,心生愧悔。于是有一 天,我和四哥见面了,那时已经分开一年多。他破天荒穿了件白衬衫,没有和过去 一样把衬衫下摆塞到裤子里,作中年男人的打扮,而是就那么散着。我看到了,觉 得真难过。看自己仍穿着米袋一样的衣服,乱发飞蓬。真对不起他,我心酸地想。 之后不到一小时,我们路过五粮液专卖店。我忍不住双眼放光道,啊啊,最近朋友 送了一小瓶!这几年涨价真是太疯狂了!在我激动地叙述时,四哥的脸色阴郁到极 点,终至忍无可忍。那一场以忧伤温情为始的重逢,到底还是以暴吵画上句号。 外婆他们在询问过从周的三代家世后,确信从周自称的贫穷并非出于谦虚,家 中既无待拆迁升值的旧宅,亦无几门或富或贵的亲戚,更无海外发达的同宗,不免 跌足长叹。家族里那些从未见过四哥、从前不知为何对四哥多有微词的亲戚,也一 齐回忆起四哥的好来。 我性格软弱,没有足够的自信与坦然,这些琐事的确会给我带来烦恼,排遣方 法之一就是和从周吵架。此前在四哥那里练就的尖牙利嘴在从周跟前不甚管用,他 擅长沉默与忍耐——对付泼闹最为残酷、奏效。 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人,和从周没有地方可去。凌晨两点半,终于找到一间有 空房的酒店,过了一夜。又过了几天,客人还在,从周睡在客厅地板上,我和做客 的女孩子睡卧房。等她熟睡后,蹑手蹑脚起来,心照不宣地和从周来到厨房的窗口, 轻轻掩上木门。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那家近在眼前的酒店,高高的灯光亮着,像温柔的眼睛。 想起前几天夜里的事。厨房里有隔夜饭菜的气味,失水的蔬菜堆在墙角,看不见的 地方有蟑螂和蚂蚁。某个有名的小说,开头是这样的:在这个世界上,我觉得我最 喜欢的地方就是厨房。 我们伏在窗口,默默看着那点灯光,好像是那一夜决定,要带从周回南方的家 乡看看。 在妈妈的叙述里,结成婚姻有时非常容易。比如某家女儿,经人介绍认识某青 年,一拍即合。两个月后结婚,三个月后怀孕,现在小孩子都会走路了。有时又极 困难,比如在我身上,总觉种种不如意。 听说我要和从周一起回家,妈妈如临大敌,担心父亲作怒、邻居闲话、亲友盘 问,非常哀愁。回家前夜她还在电话里劝我暂缓此行。 那几天我吃得很少,因为天很热,前途也相当未卜。被老师召见时也会这么紧 张,提前几分钟在门外徘徊,心里数秒倒计时,斟酌谈话可能的内容,头脑轰轰响。 人生总有这些不自主的时刻,忧虑与惊惶,没有着落。其实叩开门后往往诸事平安, 老师心情好时还会赏几个笑脸,甚至泡杯茶——几乎要感恩戴德。渺小的动物都免 不了吓大的命运。 那番回乡确实无事。从周被安排在一家宾馆。小城市一点涟漪都能惊起波浪, 闲人问及,父母则轻描淡写说,这是某某远亲。大概从周确实太不起眼,也没有引 起别人过多的兴趣。第一夜,吃了晚饭,父亲不理我,只把从周叫到书房。我和妈 妈在客厅看电视,吃西瓜,其实都在小心翼翼留心书房的动静。一集连续剧结束了, 又重播一遍《晚间新闻》,书房的门仍是合着。过了很久,哗啦一声,门开了。从 周恭恭敬敬出来取茶水,又回书房。这一次门没有关拢,只听里面传来父亲的高论 一夜里喝了点陈年好酒,正在评论国际形势与时事政治。从周恰到好处地附议几句。 若在平时,妈妈当然没有心情跟他讨论这些,大概会说“好了好了,又喝多了”。 我也不太喜欢和他谈此类话题,因为一旦观点不合,他就会以粗暴的方式制服我, 我固也没有从周语笑温温的好脾气。妈妈与我交换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收掉西 瓜皮,催我去洗澡。 那确实是很好的酒,父亲从酒窖翻了半天。桌上逼从周喝,从周为难。父亲半 是认真半是嘲笑,我给你倒酒,你都不喝么?从周惶恐,喝了小半杯。父亲继续从 容品味他的手足无措,说什么不能喝,果然在撒谎吧。 我忽然觉得轻松起来,第二天出去吃饭,甚至在餐馆和人吵了一架。四哥以前 总说我窝里横,只知对他发难,在外面遇到一点小事就退缩恐惧。现在不同,因为 服务生不愿给我满一壶热茶,我居然能独当一面地吵架了——虽然当场就被父亲喝 止:“这种小事,嚷什么?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