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父亲久违的远游,在今年暑假,同行的还有妈妈和从周,目的地是从周的家 乡,千里外深山中的小县城。和老师汇报暑假行程时,为了准确达意,特地加了一 句形容,“就像龙猫多多洛住的地方一样”。老师顿时领会,笑日:很好,大山深 处! 那是很漫长的一段旅途。凌晨即起,沿国道一路西行,穿越省界,从平原过渡 到丘陵,再到山区。渐变的风物里,最明显的是民宅的构造,门窗、屋顶、外墙颜 色,各地都不相同。过了正午,已走到竹木茂密的山中,风景与家乡全然不同。远 望大河蜿蜒如带,大片竹林绵延至天边。我们车马劳顿,又饿又累。妈妈赞美景物 的同时,也开始批评山区的闭塞与冷清。父亲一言不发,戴一架墨镜,很冷酷,专 注看前方。我渐渐有些警觉,不敢贪看风景,担心父亲会在某一刻突然发怒,打道 回府。按照我对父亲一点浅薄的理解,这样做并非没可能。 幸好,在他爆发之前,我们已抵达那座小城。狭窄的街面扬着尘灰,好几处工 地,切钢筋的声音很刺耳,三轮摩托车突突突擦身而过,后面背身坐着妇孺。从周 的父母兄弟,带着笑容,颇有些隆重地与我们见面。他们身后张望的一众亲眷就没 有那样紧张的神色,有些好奇地笑着。这种体验对我而言过于陌生,我只好昂然无 视他们,直奔饭桌,并对途中一个笑眯眯的小孩子表现出过分的冷淡。他们的方言 并非难懂,但我也要刻意装出听不懂的样子,微微抬起下巴,表示拒绝。 中午,第一餐饭该有些较量,单是如何敬酒,双方就争议很久。最后父亲黑下 脸,几乎是立威的样子,对方总算表示尊重。气氛为之一松,好好好,拿酒来!我 埋头大吃的同时,总疑心父亲一直在冷笑。妈妈突然对我无比怜爱,一会儿抚我的 头发,一会儿问我某种菜要不要吃,一会儿又问我要不要喝水。我们各自都处在全 新的境地,扮演陌生的角色,心情都有微妙的变化。 倦意在酒阑时分袭来,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从周的妈妈,一个略胖、细眼睛、 抿着唇的妇人,虚虚牵起我的手,轻声微笑说,快去睡吧。她和我妈妈一样年纪, 穿得很素净,却戴了很漂亮的珍珠耳环与项链。大概平时并不戴,所以那粒粒珍珠 异样醒目,有很强的个性似的,颇不耐烦待在女主人身上。回房后,妈妈果然向我 确认,他妈妈真的和我一样大?我点头。她嘘了一口气,还是我看起来年轻些?我 说,这是一目了然的。她也不觉得得意,道,但是人家有两个儿子,很能干的样子。 都是些相当幼稚的闲话,说了两句就笑着睡觉了。 山里夏季的黄昏暑热全消,四面有很清凉的风。睡饱了的一家人心情尚佳,身 上的战斗气息也少了许多。父亲背负双手,略踱着方步,甚至很亲切地向从周家人 询问本地历史、人口、风俗、房价。从周家人很谦虚地说,敝乡比贵乡的经济大约 落后了二十年。父亲环视四周,很权威的样子,颔首道,也许没有那么久,但十年 的差距还是有的。 拐进一条小巷,看到有妇人坐在院门口,提一把砍刀劈柴。一根好大的枇杷树 枝躺在地上,墙边堆着已劈好的石榴木。有居民在小锅炉边打水。转眼就到了从周 家,院里有许多亲戚,女人在后厨房忙碌,锅碗瓢盆的响动。我们并不急着进门, 而在院里眺望远山。父亲已在询问地价,探讨在这里买山筑园的可行性。 从周家中四壁萧然,顶上一架老年风扇迟疑转着,拂得墙上的挂历纸簌簌有声。 妈妈一时仿佛受到很大的打击,一句话也没有。过了很久缓缓用方言在我耳边说, 还好你外婆不会来。又说,以前我跟一个外地人谈恋爱,你外婆一定要去人家里看 一看。走到那人家,一看土屋三间,小妹妹拖着鼻涕在门前站着,你外婆气急败坏, 茶也不喝,一刻不停拉我走了。 从周家卖茶,有很好的新茶,热水冲开,芽尖笔直立着,香气扑鼻。妈妈喝了 两口,觉得很好,终于找到一点安慰。催促父亲尝一尝,好像急于同他分享这点安 慰。父亲很老到地品鉴了一口,略略点头,不接妈妈的话,继续同人家闲谈。 夜气起来的时候,酒已喝了几轮。见气氛融洽,便悄悄离席,牵了从周的袖子。 甫出院门,就在狭窄的坡道上狂奔一气。天上璀璨的群星映着眼,那么奇妙、不真 实的感觉。路上有本地的土狗,模样温驯,耷拉着两片小耳朵,有宽宽的鼻嘴。才 七八点钟,小城已一片寂静。街市灯火稀疏,没有可去的地方。渐渐走到从周念过 的中学校。侧门开着,没有人,空荡的操场,石砌的升旗台可以坐人。抬头看见一 颗快速移动的卫星,很明亮。从楼头转到山边,消失了。微微一两声狗吠,好像在 天边,远处有田野。从周说,那里种的是药用百合。我觉新鲜,说要看花。他说, 这时已经谢了,春天会开一大片。 露水起来,沾湿衣裳,有些凉。家人打电话过来,让我们回去吃西瓜。已经很 晚,我和从周都没有觉察。 从周还很青涩的时候,曾在信中向我描述他外公院中的一株梅花。他说那棵梅 树很大,花开时满枝珠玉。我很想去看看那个院子,但他的外公病了,家里没人。 他的外婆从医院托人捎来两个红包,作为见面礼。 接下来的几日,两家人在城外各处看风景,没有什么波澜。我甚至可以当着父 母的面与从周窃窃私语。父亲瞥一眼说,不堪入目,真是不堪入目。但眼神并不凶, 不是真在生气。我窥破这点,愈加无所顾忌。公然地,敢牵着从周的手了。 一日中午,到山中农家吃饭。半山腰有一座很旧的民居,我想进去看看,从周 便与主人家打了招呼。院中好大一树紫薇,花朵繁密。竹箩晒着玉米粒,几只鸡四 下踱步,女主人在厨房做饭。房屋有两层,每层五间,家里人大多搬出去,屋子很 冷清。堂屋打通至屋顶,梁上绘有八卦与缠枝花纹。柜上供着牌位——山西太原王 氏。这家少年说,你们可以上楼看。经木梯登楼,二楼皆属空室,堆了一些张满蛛 网的竹器。 这时,父亲也进了院子,与那少年聊天,话语温和,很不像平时和我说话的样 子。我在楼上看见他如此,半是新奇半是有趣,笑起来。他没来得及换成严肃的表 情,咳了一声道,大家都在等你吃饭! 现在还记得,那楼上有一间窗棂上用白粉笔写着两句诗。王安石的《示长安君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 原以为这番会面即将画上圆满句号,但平地风波乍起。一日晚饭时,妈妈忽而 因一些琐事不满,我争了几句,席上一静,风扇非常响亮。立刻有人替我们打圆场, 而我终于坐不住,搁下碗筷提前离席。一面走一面想,这下该怎么收场?太糟糕了。 但要我回头道歉,那就更难。茫然地走出院子,从周也没有从后面跟来,有些无趣, 只能继续走下去。很快到了岔路口,前些天那妇人劈的柴全已码在墙根。隐约听见 身后有动静,那脚步是从周的,越发负气,往旁侧小路一闪,藏在树下,看他朝另 一条路匆匆追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那是一棵苦楝树,正结着浅青的果子。小时候受了大人的委屈,也会躲起来。 如果大人没有及时来找,会很不高兴。若看到大人急忙找寻,不免大松一口气,确 定了自己在家庭中的重要性。这时当然不能及时出来,否则必会被大人揪住一顿胖 揍。要等他们火气消磨得差不多,再泰然露面。幼儿园时一个暑假,住在外婆家, 和表妹吵架,冷战,闹得脸红脖子粗。外婆训斥我,怎么没有一点姐姐的样子?我 抗议,表示要回自己家。外婆很不以为然。为引起她的注意,我躲到阁楼仓库,静 观其变。好像过了相当漫长的时光,终于听到外婆问表妹,你姐姐呢?表妹说不知 道。外婆似乎窥破我的把戏,略提高音调对表妹说,去吃西瓜吧!听着利刀剖开西 瓜迸裂的清响,足可判断那是一只极好的瓜,但岂能为此所动,继续蛰伏。渐渐, 连表妹也开始焦急,问外婆,姐姐呢?还有邻居的议论,说近来有很多拐骗小孩子 的人。却听外婆十分镇定地答,不会!那孩子很聪明,拐子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我 听了这话,立刻原谅了外婆,居然还很得意。又过半晌,不动声色地出现在院子里, 厨房还给我留着几块崭新的好瓜。 默立片刻,讪讪从树下走出。一瞬间心里非常清楚,这样的伎俩,从此再不能 为了。一些伤口,也应慢慢熟悉,并熟悉一些耻于面对的东西。《锁麟囊》中薛湘 灵唱,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过去听来流水过耳,此刻骤然砸到心 头,字字千钧。 原以为父亲会生很大的气,怀着恐惧与赧然回到从周家的客厅。一屋子人却和 乐融融在吃西瓜,危机莫名其妙解除。父亲喝了一点酒,神色舒泰,是我从未见的 温和眉目,对从周的父母道,我这个女儿,从小被惯得太坏。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 爷爷奶奶都纵容。我突然遭了当头棒喝,再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悄悄踅到小院的墙 下,坐在竹椅里,看天上的星月、眼前的金银花。不敢眨眼,生怕有眼泪。从周不 知何时也回来了,漫长的一夜,听得见流逝的声音。墙头一只猫,细长的尾巴左右 款摆,跃上屋顶,踩着黑瓦消失了。 次日天明,一家人告辞返乡,尘埃落定。 没过几天,我又要乘夜行火车去北京。名义是去写论文,实则去北京与从周厮 守。父亲送我去火车站的途中,突然暴雨大作,电闪雷鸣,雪白的雨线泼天扯下, 又戛然而止。更浓厚的黑云压过头顶,大概还有雨,却有呖呖的乌声响起来,熟悉 的调子,小时候躺在蚊帐里常常听到。北京好像没有这种鸟。我知道家乡又将被抛 在身后。少年时恨不能迅速摆脱的束缚,这时才知道眷恋。往日总自称薄情寡恩, 其实差得很远。若真如此,也不会觉得那乌鸣忧愁又无情。 旅行时打破的秩序已大致恢复。父亲又可以用很严厉的语气坦然向我下达各种 命令。进站时有种冲动,想握握父亲的手,或者抱一抱他。像很多次电视里看到的, 女儿跟父亲撒娇那样。那么陌生,真比考试还难。迟疑间我还是选择跟妈妈腻了会 儿,依然对父亲保有一贯的冷淡。 火车开动后,忽有雪白的闪电照彻夜空。人在车内完全听不见雷声,只见一阵 一阵的雪光,辉煌地映出城市边缘的屋字楼台。平原万里,河湖交错,没有一点山 峦。天际与地平线交接处,有微微的弧度。密集的雨点顷刻砸向车窗,划出很长的 水迹。突然想起自从周家回来的路上,也有一场暴雨。一家三口在白茫茫的雨界里 前行,几乎看不见路。父亲说,没想到你要嫁这么远。我不搭腔。妈妈说,又不是 真到山里去过日子,他们还是在北京的多。我不理他们,趴在窗口,脸紧紧贴着玻 璃,鼻子压扁了。像小时候一样,这样的日子稀少又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