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次跟导师联系是在八年前的暑假,高考录取出结果的时候。我发一条短信 给这位素未谋面的老先生——其实那时他还不老,不过我并不知道——报告消息。 我的志愿因为一些三言两语说不清的原因,从二流学校的中文系拐到这所艺术学院, 当然也跟他的建议有关;虽然我们以最宽泛的角度来看,都不能算是认识。 他回复我的短信像一首短诗:撷芹之喜,乐思泮水。秋月明时,还期请益。短 信在手机里留了很久,仿佛要叫我相信那个我一无所知的专业与中文一样渊雅可喜, 风度翩翩。采芹的典故不见于课本,而对方却预期我知道。这个念头就像桃源洞口 的微光,又像一个悄无声息的许诺:那些为了考试而吞下书本的日子已经过去,知 识就是知识,如今任我自己去采撷了。 秋月明时我去报到,博导不需给本科生上课,当然我也就见不着他。我倒是很 快被各科老师特别关照,他们喜欢找我背课文、回答问题,眼神意味深长。很久以 后我才听一位教授半真半假地逗着说,“某某老师常问起你”,紧跟着就是一句, “英语考级通过了吗?” 有一天下午他突然找我去见面。那是第一面,约在一家著名的书店。我依着网 上流传的照片,知道他的相貌,讷讷走去自报家门。他带着沉默寡言的大公子,我 们坐下说话。所有严肃的话题都已散落在时光之中,只记得他问我在学校是否愉快。 低年级的基础课一门门宝孕光含,正大庄严,我真的认为很好。他显得很高兴,对 我说:“你本来想学中文,我觉得你的基础足以自学,所以引你来学一些需要老师 教的新东西。你不喜欢就很麻烦——喜欢就好了。”我提起一门课的老师,说话略 轻而含混,令人困惑。他笑起来:“那个谁啊,是因为他小时候他爸爸教育他不能 大声说话……我叫他下次说话响一些。”书店的女主人与我们都认识,做东在隔壁 的饭店吃一顿便饭。他茹素,鱼也不碰。我第一次知道他茹素。 回去之后日子照过,那一面仿佛不存在。我很快升到高年级,成绩依旧不坏, 但也有害怕的课程。当代艺术既难以理解,又往往狰狞可怖,教室里一打亮幻灯片, 我就曲折双臂,把脸埋好,在幽暗中努力地睡着,一直睡到下课起身去食堂。虽然 如此,我又乡愿至极,小心翼翼地做作业和考试,一次次有惊无险一哦,这些事但 愿他永远不知道。 在那个学校,仰望他的人很多。大家写论文都忍不住要引几句他的文章,好像 引了就能挺直腰板,理直气壮地鸡犬升天;有人“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知 道他对佛教有好感,也便皈依,看着他茹素,也便断了荤腥。我渐渐觉得这一切浮 妄虚空,几次三番地想考研离开,终于又懒又懦弱,还是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