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没有什么悬念地成了他的硕士生。考研复试那天,我推开房门,他坐在长桌 子的另一头,两侧排排坐着其他老师。我花了四年的时间,走近一大串一大串的中 外古人,在遗迹前轻喟,又飞快与他们作别,如今终于要去捉一个自己感兴趣的话 题来作以后的“研究方向”。春光从他背后的窗里洒进来,他的身子被剪成了一个 闪亮的影。清晰有力的声音滚滚而出,能分辨出一些赞许和建议。我们从前所有的 接触总与学术不大相干,即便是讲座,也总是隔得很远,又只能听到一些早巳在论 文中读到过的想法。而眼下他所做的,针对一个生涩的研究计划,飞速地提出见解, 终于叫我觉得安慰而着迷。 开学后他找大家见面,来人济济一堂。我十足吓了一跳,根本无法将师兄师姐 的姓名和样貌一一匹配,只能沉默地坐下去。在渐渐迟暗的天色里,周围人声起落, 我终于找到一点“师门”的感觉。那个当时已经开始悄悄老起来的中年人,成为了 我的导师。 那一天的聚会竟然拖到了晚餐时间。师兄们张罗着在可以炒菜的小食堂占下一 张圆桌,各自炒一盘年糕,昏昏灯火就此结缘。有一位看上去特别没溜儿的年轻老 师,也不落座,自去交代厨房:下汤面,不要油盐,陪几根菜叶,另用清水炖一个 蛋。端上来,就是导师的一顿饭。水炖蛋瑟瑟卧在盘中,他用干净勺子划下蛋黄, 拨给一位瘦削的师姐,又把面条和蛋白慢慢吃净。且说没溜儿先生办完这件特别正 常的事,在对面下首落座;喜庆的眼神透过厚眼镜底子折射出来,又开始讲各种好 玩的话。语涉国事,导师让他大点儿声,以便桌这边几名女生也好听清。没溜儿一 笑:“小孩儿听什么!” 后来我开始动笔写论文,常常牵涉到三百年前的国事,一次为此去见他,窝坐 在窄小的办公桌边,谈到快一点钟。他低头一看表,急急站起身来:哎呀,得走了, 下午还有答辩。忽地哟了一声,一边从提包里摸出筷盒,一边起脚就要走。我不知 所措地跟到办公室门口,他已经小跑出几个碎步。天光从走廊尽处的长窗里跌落, 勾勒出一件衬衫的轮廓。因为他瘦,“不胜衣”,那轮廓带着一点可笑的宽长。我 喊:“您慢点!谢谢您!再见!”话音落后才想起,这个时候,食堂怕已关了。 我拼凑起零星知道的信息,知道他很不喜欢应酬。不喜欢筵席,因为吃素;不 喜欢开会,因此没有头衔;不喜欢太多的公开讲演,“不想浪费大家的时间”—— 其实也是不想别人浪费他的时间吧。他忙得不可思议,不是在写在译,就是在读在 校,从来没听说什么时候有空闲。他的电话像热线,门生知友半天下,有一次我笑 他,他也笑起来,从稿子里拔出脑袋,连说:“不,不,我是交游零落。” 有一次学校开会,非要导师坐镇。他哪儿受得了这个,点拨我写文章交差。到 开会的日子,我们有一点时间,就在宾馆里闲谈。他立在窗子边上。树荫高峻,很 少很少的几声鸟叫,浸在沉沉的冬雨里。窗台上搁着一个白饭盒,上边一行字:眼 药水。整整一饭盒眼药水!那时候他视力已有些问题,常要到北京去看病;饭盒躺 在青灰的天底下,白得人心里一阵阵发紧。那会儿我也刚从不太好的身体状况中稳 住情绪,心情虽已平静,创伤后的压力却拂之不去。说到这些,他说:“你要有一 些信仰,就会好一些——我不是叫你去信佛,你要有自己割舍不掉的东西,那就是 信仰。比如音乐,或者诗。” 这是他对我说过的最郑重的一句话。他总是在伸手帮助有需要的人,帮他们借 文献,发论文,找工作,评职称。我从前只知道他待旁人很好,不料想他对自己有 这样的崖岸。信仰这样的词,有些人说来几乎滑稽,而他的语气竟很轻松。 那会议有许多古典文学学者发言,然而凑巧,水准都不很高,有一些甚至近于 儿戏。他悄悄对我咬耳朵:“我们的专业固然也有许多毛病,但比起他们来,你看, 格调还是高多了。”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太久,很少想到学科的“格调”;即使 想一想,也觉得本专业的泥沙一样多过金子。被他那样一说,竟然有些吃惊,为那 种坚定的归属感和信心。 他与那些坚信人类知识能够不断增长,人文精神永不磨灭的前贤一样,从不失 去希望。相形之下,我则像一个下决心开始一场新恋爱的小女孩一样弱幼无助,为 心上人的阴晴不定苦恼万分。古典文学的庸常论文看得太多,我已经倒尽胃口,绝 了回到初恋怀中的念想。我抱着十二万分的诚意开始学习做我们这一行的研究,但 是印章嘲笑我识字太少,文献藏在找不到的地方,画上的山石树木且纷纷招摇着, 知道我看不出它们的好与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