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深感挫败,举目四望,前辈们又把我逼得无所遁形。我的导师,这位神奇的 老人家,他鼓励学科融通,不在乎专业的藩篱,收罗了一大堆奇妙的学生。我读硕 士那几年,上边三个师姐先后毕业。我们鲜少碰见,彼此都不很熟。但是我远远地 看着,也觉得她们都有我所没有的从容。 第一位师姐从德国留学回来。五官疏朗,脸型不长不短,下颔微微敛着。因为 嘴唇薄,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抿住了。她有一把好头发,额前疏疏地分着一道细路, 又往脑后并成束。辫子里丝丝缕缕都细顺,可是并不飘,而是直直的。这把辫子有 时候放在肩膀前边,也许是为了不被包带压住。我很喜欢,大概因为自己没有。她 研究学术史,会德文,替导师接洽事务,清楚,利落,无冗词。 她常穿一件夹克外套,蹬着小皮靴子。有一回,我瞅见她衣袋里冒出一个拼布 做的爱心,我看着很喜欢,她就掏出来给我细看。我捏着那软软的心,想:这样爽 利的姑娘,也会喜欢拼布? 与她初次见面,当然是见导师。大家等他,屋里连话声都没有。她却从包里拿 出一把蔓越莓干,摊开一张纸巾,搁在上边,自然地请所有同门拈着吃。 另一位师姐还要年长些。因为一起上过课,更熟悉。瓜子脸,大眼睛,五官其 余则很细。过耳短发,修得齐整,清水一般挂下来。平时背的包已不是学生样。她 在拍卖行工作十年,已做到领导地位,说退出,竟然也就真来读书了。可是那包里 的文具还很朴素,线圈本,铅笔,圆珠笔。只有笔袋是上海博物馆的产物,蓝帆布 上印着祝允明的草书诗卷。 因她长我十余岁,一开始称呼“老师”。后来有一天让我改口叫姐姐,以后也 就那么叫着。通常则彼此都不称呼,因为妹妹这种词,我不大受得了。这位姐姐风 度很好,瘦,平时休闲服,小帆布鞋子缀着亮片。她说从前上班的时候,必须正装, 连很老或胖的女职员都不能免。我将心比心,真替那些阿姨觉得难受。 她施粉底。若不是见过补妆,我是看不出来的。又有一双好看的手。有一天我 托着她的手看,喜欢那十个齐齐整整的指甲,又赞美那“纯色的指甲油”。她说, 这不是指甲油,是保护膜。我几乎羞愧,因为压根儿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东西。 有一次和她一起在南京,听她接电话,絮絮交代重装老房子的事情。皱着眉头, 脾气有些急,是不太耐烦的神色。临了又对我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她哪知道我在想, 指挥装修,那是有家室罢,什么样的人娶了她呢? 我去上海查资料,她在上海博物馆书画部相候,熟门熟路的样子。我问:“您 认得这里?”她笑:“是啊,他们的大领导、小领导,我都认识!”然后吐吐舌头, 说要请我吃饭。我虽然很喜欢她,可是不知道能聊些什么。早早做完工作,就回家 了。 第三位碰到得更少,但是印象尤其深刻,因为她生就一副聪明相:圆脑袋,宽 额头,大眼睛。她很大方,也健谈,善于向人问问题。因是学新闻出身,原不奇怪。 她硕士在英国读,回来略工作了一阵又来读书。因为彼邦学制短,年纪上竟一点也 没落下。 她喜欢黑与红的搭配,曾穿出红色小开衫,黑裙子,黑丝袜,真是端丽得很。 有一次等飞机误了点,足足聊上一下午。讲到感情的事,淡定地说:“当时也没别 人追我啊,我就答应了。”云淡风轻,像在说别家的事情——她行动力强得要命, 有书,有论文,有译著,也有博士临毕业时生下的小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