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学术界是个金字塔,许多许多的渣滓埋在下面,托起塔尖上那几颗星。这是很 自然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没有那些渣滓,又有谁看得见星光? 可惜机会不均等,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涌向上流。人太多,位置太少,有时 大家只能勉强找个地方安顿自己。在每一所大学的宿舍区,都窝着许多可怜的小讲 师、小副教授,一辈子写通史,写艺术市场学,写项目申请书。像那些潦倒半生才 艰难一官的古代老男人一样,终于靠着这些评到教授,从很不富裕的状况中挣脱出 来,筋疲力尽,默默老去。这个无情无义的体制,从来不为渣滓们着想,也不知道 扼杀了多少还没有亮起来的星星。 博士生的压力多半来源于此。有时导师还要雪上加霜,生恐写不出好论文的学 生坏了自己招牌,终日辗转促迫,逼得人无所遁形。而这一切我从未经历过——我 的导师,他从来不这样。就在他视力出了问题之后不久,曾经把我们叫去过。 “我有一个学生,写完论文,一查得了白血病。我还有一个学生,写论文的时 候吃夜宵啊,抽烟喝酒啊,结果论文很好,人查出三高……你们来到我这里,看到 师兄师姐都很优秀,所以自己都知道努力,在心里互相比赛。我过去也鼓励你们要 在论文上下苦功夫,但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身体最重要。” 至于就业压力,他是这样说的:“不要害怕找不到工作。只要学习好,不会找 不到工作。看你们的师兄,他研究文征明,做得很漂亮,毕业的时候三个学校抢他 去。” 高校文科教师普遍很穷,生存辛苦,他也非常坦诚地表达见解:“先要生存。 要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先把饭吃上。我并不是瞧不起穷孩子,但是寒门子弟来读这 个,日后真的会很辛苦……嗯,我们的研究,其实不妨作为兴趣,未必要当成你的 职业。” 这些几乎都是原话,不知为什么,至今还能复述得这样清楚。我有时候会好奇 地想,导师大人到底收入几何呢?这不是个好问题,当然从来没有提过。但是我知 道他过得很优裕。许多年前,还在上本科的时候,遇见他穿着漂亮的深灰色毛线衣。 悄悄绕到背后一看,是很好的牌子。 作为一个文科教授,当然,他有很多书。一般人大概很难想到,书也是财富的 象征——买很多书是要花掉很多钱的,而那些现在已经买不到的书,又都已经变得 更加值钱。不过对这位可怜的老先生来说,这么些书也是个大麻烦。为了妥善保护 古籍,他的线装书放在气候干燥的北方老家。当写论文要用着的时候……我问过: “您要乘飞机回去取吗?” 他答非所问:“有时候,我在书架前愁死了,找不到我要的那一本。” 他向我提到过的最高数目是二十万,那是一部大型丛书的价钱。我们许多人的 研究都要用到它,我打电话给他:“能否跟学校图书馆讲,请他们买一套?”一听 书名,电话那头有点儿激动。 “我早跟他们说了,他们一听要二十万,就没了消息。我后来想,我自己也有 经费,我用自己的经费买还不行吗?打了报告给他们,还是不理我!某某大学图书 馆有这套书,你先去那里看吧,哎……” 我从来没送过什么给他。我很单纯地想,以他那样的身份地位,哪还需要我送 东西?可是他送过我东西——三个笔记本和几张纸。 很偶然的一次机会,说完学术,聊到了兴趣爱好。我说自己最喜欢收集笔记本。 言者无心,事后早已忘记,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捎来一个笔记本。下下一次, 又捎来一个。第三次捎来的时候,我感动得融化了。他很忙,我已经说过很多遍。 一大堆同学都要抻着脖子等上好几个月,才能等到他的召集。这三个笔记本,我到 现在都没舍得用。 至于纸,是宣纸,对着光看得出细纹。边栏赋彩,纹样一例守旧。五张大,两 张小,拢在一个纸包里。质地虽然不算好,样子却是令人大发思古之幽情。师母写 字,家中应该藏了不少好纸。至于我,打开电脑写论文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搁下了 毛笔。这叫人捉摸不定的七张纸,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架上,像是无言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