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管怎么样,见不到导师的时候总是非常郁闷,小恩小惠早忘到九霄云外,只 剩下三千丈无明业火。有一次他出国访学,我超过半年没有见到他。那时候一大堆 学术问题堆积如山,而这位老人家却不会使用电子邮件!这把我逼得暴跳如雷,面 如寒冰,脑门上好像写着生人勿近。坏脾气殃及父母,殃及男朋友,殃及我在研究 的早已经过世的老头儿。 今年春上给导师打了个电话,说有一篇论文,想去参加台湾的会议,需要他出 面组织,不知他可有兴趣。那时他正在等一个电话,语气极其严肃无情:“我不能 和你多说。论文我知道了。会议我没有时间。”我的玻璃心撞碎一地。 开学时师门团聚,偏我又在香港。最近上课,想到正是研究生面试,猜他也许 在。去办公室撞人,终于撞见了。 我说:“因为喜欢朱彝尊,所以写了一篇文章。您明天还在吗?我拿过来。” 他埋头填写一沓快递单,让我坐。我说不行,很快要去上课。他叫师母拿书给 我,又说:“上次我在等一个重要的电话。去台湾……我主要是,真的很忙。” 为着这特别抱歉的语气,我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口,抱着三本新书离开了办公室。 师母追出来,拿着手机放照片给我看:“你看这是他在写字,这是我写的字。我拍 他是想给儿子看,爸爸这么晚了还在工作……”一会儿导师打开门,向她要手机: “那个谁的电话号码呢?”师母进去了。 第二天我打印好论文,推开办公室,他们都不在。我把那叠纸放在桌上,退出 去,阳光晃得桌面一层亮。当夜有讲座,他们都来听,散的时候导师被许多入围住。 我捉住师母说,那篇文章彻底地换了写法,我并没有把握,请您转告他。 昨天收到一条短信,说写得很好。心里有点儿空,坐在地上,又给他打电话。 晚风从窗子里一兜一兜地扑进来,掺了尘色的黄昏在慢慢变暗。他很沉静地听我讲, 偶尔回答一两句。对我说论文不需要修改,放着也好,发表也好,都可以。我往下 讲博士论文的计划,他提一两句意见,大致也都同意。 话题又回到那篇论文。我稍稍缓过紧张,说起引述了某位老师的成果,要向他 致敬。那一头有些笑意,说:“如果你想的话,发表时可以写上这句话——我认为 我们确实应当对优秀学者的成果表示敬意。”我有些吃惊,又提到一处,说自己拿 得不准。那头报出一个书名,想了想又跟上一句:“方闻写过一本关于王翚的书, 你也可以看看。” 我的求学之路很单纯,鲜少跑偏,一条道走到今天。导师大概喜欢我会写诗, 又有一支好笔,所以才有师生的缘分。其实诗早已弃我而去,好笔早也搁着荒了。 我现在愿意写论文,虽然成绩并不好。有一次苦恼地给朋友打电话:“小时候喜欢 的,现在不喜欢了;现在喜欢的,却做不到。”对方说:“其实你做研究,即使不 顶好,也绝不会差。”我当时就被激怒了。 我有时候想,导师真像一个太高太远的恋人。他有很多学生,都很出众。我又 虚荣又市侩,只能坐在那一堆人里,一个个将来与自己比。在这个领域,我既不聪 明也没有积累,一点点鼓励对我都很重要。是的,就是这样。虽然我知道这位老人 家一心与人为善,矬子里拔将军也会挑点儿好的说。但我懂得分辨哪些是真心的。 见面少,长谈更是不易,我甚至没有什么机会进一步地了解他,只是看着他的 头发,从黑色的多变成了白色的多。相对来说,还是师母更容易探究些,她很天真, 开口时,眼睛会看住你不放。许多年前,我听说师母给上门的同学烙饼吃,想了一 下,想不出是什么情形。还听过一个特别像笑话的笑话:有一天下雨,导师出门, 师母往他怀里揣了一把伞。后来导师湿漉漉地回来,师母大奇,他说:“你只给了 我伞,可没叫我撑。” 前两年他六十整生日,我想写一卷药师经。起了个头,自嫌矫情,搁下了。我 到外面去,遇到其他学校的同学,常常会被问导师是谁。我生恐沾上一点点沽名钓 誉的嫌疑,每每别扭着,不想说。被问得多了,也从来没说过全名,希望旁人会想 到与他同姓的其他人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