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蝉喧嚷,狗吐着舌,太阳晒得路面发软。这就是父亲在那年常常看到的盛夏景 象。干燥的天气在持续地考验着他的心绪。我们时常看到他和老姜头蹲在小区门口, 眺望这干燥的风景。钢轨在日头下闪烁着亮光,犹如白色的闪电。 闪电。父亲太渴望看到那如枝杈纵横的大树一般悬吊在天空中的闪亮之物了。 他向老姜头详细描绘在野外施工时见到过的大大小小的闪电——六百多次,经常劈 毁大树。我甚至看到过几十次球状闪电。他说。 老姜头立刻逢迎他说:球状闪电!那不就是大火球吗?我老汉活了这么大,还 没见识过呢。 他们两人异于常人的谈吐,常常吸引小区里的退休老头驻足旁听。但他们也只 是听听而已,不一会儿就走开了。有一对从附近盛产西瓜的乡镇赶来卖瓜的年轻夫 妻,因为要长时间地看摊,不得已地聆听了他们几乎所有疯疯癫癫的话。据他们回 忆,父亲和老姜头在那个盛夏里谈论了许多话题,比如,由闪电谈到如何保护建筑 物,然后谈到如何保护涵洞免受闪电袭击。因为涵洞状似一口井,更容易接电—— 他们这样说。接着他们商议在何处安装避雷针。安装避雷针就涉及要把闪电中的电 引向一个安全区,这个安全区选在哪里,他们进行了一番论证,从花鸟鱼市场到小 区外面的一片棚户区。棚户区里还住着一些人,他们觉得应该把这些人遣散到别处 去住。 父亲和老姜头谈论最多的,还是水利问题。他们不厌其烦地分析涵洞积水的两 大原因:一是铁路上的雨水渗漏至此,二是周围的雨水因涵洞地势较低而自然汇聚 至此。接着他们不厌其烦地商议解决方案,大致包括加高路面、加宽暗沟、设立警 示标志、在旁边修建泵站、排水公司和武警官兵介入,等等。这些方案有些根本经 不起论证,比如在限高两米的情况下加高路面,那将会造成轿车车顶和行人头部被 涵洞顶剐蹭的危险后果。加宽暗沟显然也不可行,父亲从戴眼镜的技术人员那里早 已得知:涵洞底部铺有复杂的管道设施。有的方案不用论证就可实施,比如设立警 示牌,可以这样写:此处积水严重,请司机控制车速,一慢二看三通过,防止被淹。 关于警示牌的内容,引起父亲和老姜头多次探讨,字斟句酌,让卖西瓜的年轻夫妻 大开眼界。他们讨论修建泵站的建议,倒是让年轻夫妻觉得是件正事,尤其他们商 讨利用闲置的道口房作为泵站,这样能为国家省下一笔开支。但泵站修建成后,抽 上来的积水处理到什么地方去,这又是个难题。附近没有水库和平塘之类的蓄水场 所,于是他们商讨修建一个很大的蓄水池,地点选在棚户区。拆掉棚户区是唯一选 择。这个建议引起卖瓜夫妻的抵制——他们每年夏季都在此地卖瓜,租用棚户区一 户阴湿的房屋。年轻女人怂恿自己的丈夫和两个老头理论,遭到老姜头的恐吓,说 要动员小区居民不再买他们的瓜。他们接着商议的问题是,抽到蓄水池里面的水可 以自然风干,也可以灌溉。可一旦遇到持续的大雨天,来不及风干的水就只能用作 灌溉,尽快转移出去。而灌溉到哪里去,他们放眼四望,不禁深深叹息。这时候他 们想到楼顶花园,觉得应该把所有尖顶红瓦的楼房顶全都改成平房顶…… 我们所有人都坚信不疑的一件事是,除了老姜头,没有任何人愿意和父亲长久 地谈论涵洞问题。而在卖瓜夫妻看来,这些谈论都是白费口舌,因为天气干燥,丝 毫没有下雨的迹象。何况,老姜头和父亲谈论中的雨不是一般的雨,而是强降雨。 有一天,父亲照旧蹲在小区门口四处观望。当时太阳金光四射,一道光芒甚至 从另一头坡底拐角处的困难角度,照进涵洞里,缩小成一束,打在涵洞这一头的坡 道上。母亲拎着提篮去买菜前,看到父亲和老姜头蹲在门口,父亲情绪正常,无甚 大碍。她吩咐老姜头好生照看父亲。 母亲此生最后悔的事情之一,就是在阳光四射的那天,把父亲交给老姜头。她 要去买一条大鱼,在那个晴好的日子里,做一道清蒸鱼。父亲早晨在沙发床上赖着 不起来,为的就是想吃这条鱼。天气那么热,他面朝墙壁,露出瘦骨嶙峋的脊梁, 让人怜惜。母亲呵斥未果,就不管他,兀自照顾我们吃油条喝豆浆。我比平时速度 快些地吃完,到客厅去看他,他委屈地在流眼泪。在我的再三哄劝下,他才说他想 吃鱼。他还强调道:就是那年那样的鱼。 我知道他犯病了。他犯病的症状有很多,比往常强悍,或比往常柔弱。 母亲为了买到二十年前那样的鱼,决定乘公交车,去火车站旁边那个水产市场。 她下了公交车,在水产市场湿淋淋的地上选鱼的时候,听到头顶的塑料大棚上响起 啪嗒啪嗒的声音,有人从外面跑进来,说:下雨了!很大的雨! 盛夏是惯常的休渔期,水产市场里的鱼个头都很小。勉为其难,母亲选了一条 鱼,远不如二十年前那条,正要决定把它凑合着买下来,就听到那人咋咋呼呼的叫 声。母亲手一松,鱼落回到鱼群中。她愤怒地说:怎么会这样!下起雨来! 那时候,我父亲缪一二的情绪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在那之前,老姜头和 他讨论了一会儿涵洞问题,抬头看到太阳金光四射,我父亲神态正常,就决定去看 看水泵。我父亲也十分支持他去干那件事。我父亲郑重其事地和老姜头握握手,就 像往常在施工现场经常和人握手一样,他认为那代表信任及其他很多东西。 老姜头走后不久,太阳就收敛了炽热的光芒,乌云瞬息布满天空。卖瓜的年轻 夫妻咕哝着说:真是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 关于我父亲情绪饱满地奔向暴 雨之后的踪迹,众说纷纭。卖瓜的年轻夫妻说,他奔向了涵洞,说要看看排水情况 怎样,侧墙上是否有裂痕。一个退休老头说,看到我父亲忽然出现在涵洞上面的铁 路线上,大张双臂,要阻止一列在不远处发出怒吼的火车,并大声嚷嚷着说桥要塌 了。他怎么穿过防护网上去的,这是个谜。还有一个拾荒的老太太,说看到炸雷过 后,落下一个巨大的火球,它将我父亲挟裹而去。 那天,我姐夫路过炮台路,一看天下大雨,决定到我家暂避一时。他从坡顶往 下开的时候,看到下面积了一汪水,但仗着开的是一辆“宝马”,很轻易地就开下 去了。结果,他的“宝马”在涵洞中央熄了火。他说他恍惚看到我父亲正站在齐腰 深的水里,在侧墙上敲敲打打,并不时附耳细听。我父亲还弯下腰,在水里摸索, 手里拿着一根临时捡到的木棍。我姐夫试图打开车门,但外面水压挺大,他又担心 脏水漫到车里来。正在这一瞬间,他再抬头看时,我父亲就不见了。 那场暴雨下了三天。过后,很多事情的发展都符合了我父亲的愿望:涵洞口立 上了警示牌;在废弃的道口房修建了泵站;排水公司和武警官兵介入了应急排水预 案,泵站外墙上写着他们的电话号码。 只是,母亲失去了她的爱情。她苍老了许多,不再去炮台山上用后背捶打树干, 也不再理老姜头了。有人问我父亲去了哪里,她就淡淡地说:缪一二啊,修他的桥 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