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妈妈,户口本上写着籍贯宁波。我小时候问她,宁波到底什么样。她说她 也不知道,因为从来没去过,也没有宁波人家的饮食习惯。据此,她说自己是“假 宁波人”,仿佛只有会烧海鲜的才算得上是真宁波人。 我老家在苏州。三十年前,也就是我小时候,城市里宁波人很多。他们讲宁波 话,家门口经常挂着海鱼,在那儿吹成鱼干,引得小巷里的猫围着打转。江南一带 俗话说:情愿听苏州人吵架,不能听宁波人说话。意思是指苏州话温婉动人,宁波 话比较大嗓门。我们那条小巷里,有位宁波阿姨确实显得很出挑,她喊儿子回家吃 饭的动静总是最大的。我还知道宁波人骂人是“salaenzi”,大概是“贼的儿子” 的意思。有次她这么骂自己的儿子,我妈就劝她:你这么骂,岂不是骂到了自己头 上?宁波话里动辄骂人“婊子”,从语言的角度来说,似乎不是一个特别污辱人的 字眼,而是家常的骂人话,倘若是别处的方言就不敢这么骂了。我记得小学的时候 被两个女同学揍青了眼睛,我妈急了,用宁波话骂出了口。 那个宁波阿姨对我说,她不是宁波市里的,老家在象山。后来过了些年,海鲜 馆遍地都是,其中有挂着“象山海鲜”招牌的,我就想起了宁波阿姨。我到中国美 院去拜访王澍先生,建筑系的校区在杭州象山。我说我差点跑到了宁波去。王澍老 师说,前几年中国美院建筑系招生考试,真有孩子跑到宁波象山去了,下车一看全 是海鲜,并无学校。据说还特地给那孩子申请补考了一次。 我到鄞州的时候是四月,一直在下雨。车在山里行驶,沿着水库,公路蜿蜒而 平整。九十年代我曾经独自在浙江走了一个月,那时没有高速公路,长途汽车开得 很慢,我记得那也是四月采茶的季节,下雨。浙江留给我的印象就是雨水伴着青绿 色的山水。 这一路次第参观了童第周和沙耆的故居、马友友的祖宅、博物馆里沙孟海的书 法。鄞州山里的村镇都不大,窄巷,石板小路,坡道曲折。老人们坐在镇口的活动 室里安静地看雨,青年人骑着助动车经过。汽车又开了不多久,将我们带到海港边。 雨中的海是灰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写小说的时候,总是要在脑海里漂起那些亲眼目睹的场景, 写下去才会觉得顺手。风景中的颜色与声音、气味与温度,如果没有这些,总觉得 隔了一层。我最陌生的风景就是海。 每个季节的海都是不同的,不同纬度的海,不同气候的海。中国人的词汇中, 对土地、高山和水流的形容特别多,对海则显得贫乏。我见过连云港的海,夏季刮 大风的时候,海水冲击着防波堤,细碎的水珠飞进车窗,海显得狂暴;我也带小孩 去看过奉贤滩涂的海,泥泞而遥远,很难承认它通往辽阔的地方,海显得黯淡。我 有朋友在远洋轮上工作,他说我谈论的海,其实是陆地与海洋的交界线而已,他见 过纯粹的海。 鄞州的这个位置,隔海眺望象山,海水在这里回流,形成天然的渔场。雨中的 海是凉的,安静自持,看不到渔船。风从海面吹来,湿气迎面。码头上没有人,一 些旧桌椅堆放在棚子下,一座起重吊塔落在近处。场面像是日本或者中国台湾电影 里的某个镜头。我回头看看,宁波似乎是有着双重的性格,一侧是山,竹林和茶园 ;一侧是海,洋流和岛屿。而我妈妈和三十年前的宁波阿姨,一侧是乱哄哄走过的 人世,亮着嗓门说话,烟火气十足;一侧是记忆中仅存的面容,什么故事都不会发 生。 吃饭的时候,主人介绍菜,说这是本地最好的马鲛鱼。我想起那位宁波阿姨说 过,家里挂着的咸鱼其实不算什么,真正好吃的是海里刚捕上来的。那个年代的内 陆城市很少有冰海鲜,更不可能吃到时鲜货。四月春汛的马鲛鱼肥美,据说每一天 中不同时段捕捞上来的,价格差别都很大。这种鱼在中国沿海常见,象山港是其洄 游产卵之地,堪称上品。近年来马鲛鱼的产量有所下降,宁波渔业研究人员研发出 了人工繁殖的马鲛鱼。 象山港海域有鱼类和贝壳类动物数百种,渔业的存在,对自然生态的要求更为 严格。近年宁波发展迅速,鄞州并县成区十年,全区一千三百多平方公里面积,象 山海域只占其中五十三平方公里。海在这里是微小的,脆弱的。渔业难以支持经济 高速发展,产业结构注定了海洋会受到侵犯,环境保护刻不容缓。假如失去海洋和 海产,宁波人家那种成成的味道,也就不存在了,就变成我妈妈所说的“假宁波人” 了。 我离开海港时,雨水仍然细密。我听过家里的长辈、邻居们说起宁波,说起海。 我第一次见到宁波的海,它就像是已经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亲切的气息和风俗。这 是宁静的海,愿它安好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