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对宁波最早的印象来自一首童谣:“嗨哟嗨哟,摇船打橹去宁波。宁波好赚 钱,一去四五年。出去好日子,回来黑暗眠。”那时懵懂,不能理解其中含义,只 知道宁波大概是个好赚钱的地方,从温州去宁波是坐船的。但我不知道宁波离温州 有多远,也不知道宁波是什么样的地方,更不能理解最后一句的意思。 宁波随着这首童谣像颗种子埋在我心里,她是我除温州以外最熟悉的陌生城市, 给我无限遐想和憧憬,希望有一天,能够摇着一只小船,驶进这个梦想的地方,因 为我隐隐约约地知道,这首童谣背后有一个人,可能是我一个先人,这个先人跟一 个叫宁波的地方发生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故事。因而,宁波跟我就有了一种特别的 亲近感。 从我能记事起,每年中秋过后,天气渐凉,大伯家就会来一个高高黑黑的“人 客”,据说他的父亲是我爷爷的朋友,他的爷爷是我阿太的朋友,到了他一代,依 然把友谊延续下来,从小就跟我大伯成了朋友。他是宁波鄞县人,我们不知鄞县在 什么地方,私下里笼统地叫他“宁波客”。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宁波客”就会把 宁波的干海货运到我们这里来卖,落脚点就是大伯家。他每次运来的干海货把大伯 家楼上的仓库堆得满满的,有紫菜、虾干、虾皮、虾蛄、小螃蟹,等等。他一来, 我们一大堆小孩就会挤到大伯家里去,大伯像赶苍蝇一样挥着手,嘴里高声而快速 地说,小孩出去,小孩出去。“宁波客”则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招着手说,进来吧! 进来吧!到我这里来。我们这时看他黑黑的脸膛觉得顺眼多了,拥挤到他身边,只 见他在一张竹椅坐下来,拉过身边一只竹篓,掀开盖子,从里面摸出一只小螃蟹, 又伸手摸出一只……每个小孩捧着一只香喷喷的小螃蟹,脸色因激动变得跟螃蟹盖 一样酡红。大伯这时又挥着手,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快速地说,出去出去。大家飞 快地跑了。 “宁波客”整天笑嘻嘻的,在大伯家一住就是半个月,一直要等干海货卖完才 回去。他每天一大早就挑着满满一大担的干海货出去,一路走一路喊——卖海货咯! 傍晚回来时,竹篓大多是空的。到了晚上,他要把还没出手的干海货拿出来晾一晾, 拿着蒲扇不停地扇。“宁波客”每趟都会来我家里坐一坐,带来一大包的干海货, 有时是紫菜,有时是虾干。每一次,母亲会给他煮一大碗的粉干,上面盖两个金灿 灿的荷包蛋。吃完之后,他跟我父亲坐在厅堂说话,一说起生活近况,他黑黑的脸 上的微笑不见了,摇头感叹生活的艰难。但我很怀疑他的说法,我觉得他的生活丰 富又有趣,穿州过府,身边又带着那么多让人嘴馋的干海货,过的是多么神仙的日 子啊! 升入初中后,我就没有再见到“宁波客”了。每年入秋后,我都会在心里期待 他的出现,回味小螃蟹那种甜甜咸咸的味道。后来听说,他因为贩卖干海货,有人 说他破坏计划经济体制,要抓他去坐牢,他听到风声,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这一去音信杳无。我大伯和我父亲也慢慢进入老年。他们会在跟我的闲谈中偶 尔说起他,感叹一声,不知那个“宁波客”现在怎么样了?是呀!我也不时会在心 里这么问一声。 大概是二零零零年左右,大伯收到一封来自域外的信件,我们才知道,“宁波 客”现在加拿大。他说当年因为害怕被抓住坐牢,跟人偷渡到了香港,后又去了加 拿大,先是在中餐馆给人洗碗,后来当厨师,再后来独立开餐馆,同时开始经营水 产生意。“入籍”后,把家人都接到加拿大。他说下次回国,想来温州看望大伯。 次年春天,他果然来温州看望大伯,给我们家送了一大箱马鲛鱼。我母亲给他煮了 一碗粉干,上面盖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父亲叫他经常回来看看,他说以后只要回 国,都会来温州看大家,如果身体真的不行了,最后还是想把这把骨头留在鄞县老 家。他说这话时,黑黑的脸膛上挂着微笑,好像前尘往事都已散尽,只剩下对故土 的依恋。 我早已参加工作。因为工作原因,多次到过宁波。我没有实现当年“坐船打橹 去宁波”的愿望。我了解过,从温州到宁波,不过三百六十公里水路,但这时已无 温州到宁波的航船。我走的都是高速公路,自己开车,不过三个钟头。因为过于快 速便捷,每次都是办完事匆匆赶回,脑里偶尔会想起,这里是“宁波客”的老家, 但从没有想过去探寻他的踪迹。 二零一三年四月,因为参加一个活动,我到了宁波鄞州(即鄞县)。活动结束 后,主办方带我们去参观游览,到了一个叫成祥镇成二村后道路十三号的地方。这 里是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的祖居。听当地的人介绍:马友友父亲马孝骏移居美国后, 把这幢祖居托付给朋友李云如照看。马孝骏大概没想到自己至死也没能回来,但李 云如却一直信守着替马孝骏照看祖居的诺言。当李云如临终前,把照看祖居的任务 移交给他的女儿李阿毛,李阿毛接过父亲的嘱托,继续承担起照料马友友祖居的责 任。听完这个故事,我心里一动。 中午,我们到象山港吃饭,吃到了马鲛鱼。当地的朋友介绍说:象山港的马鲛 鱼与别处不同,象山港处于海水和淡水交汇处,是马鲛鱼产卵的最佳所在,每年开 春后,无论距离有多远,无论海上情况多危险,各地的马鲛鱼都会如期赶到象山港 来生产,它们只认这个地方。 听到这里,我心里又是一动,突然想起那个“宁波客”,想起他的人生经历。 也想起那首我儿时吟唱的童谣。我以前一直不能理解最后一句“出去好日子,回来 黑暗眠”的意思,现在豁然开朗了,那首童谣里寄托着多少的希望和失落,包含着 多少微笑和辛酸。那是一首美丽而无奈的歌,从温州、宁波传唱到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