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时间应该是晚上,季节则在冬天。”就在这么一个晚上,有人让房门在身后 悄悄关上,走出了那个狭小、地面投映着橘红色灯光的院子。 成祥是个古镇,它清洁、略有点儿封闭,因此更适合散步,适合独自长时间地 行走,或是在某个街角、某一扇刚刚熄灭的窗户下面作短暂的停留。和他刚刚离开 的那个院子相比,古老的镇街更显得狭小,而且昏暗,因为它被无端拉长了,这似 乎和不时吹过的风有关。他看到街巷尽头的一点微光,他知道那是从何处发出的光, 知道拐过那个角他会看见什么,他也知道在经过的某一处,街边竖立着一个沉默的 店铺招牌,还好它不是个安装了荧光灯的招牌,因此它会随着其他的一切沉入到夜 的晦暗中,这是理所应当的……散步者熟悉这街上的一切,至少在他记忆里,他熟 悉,但在他的眼里,一切又都新鲜,似乎它们是陌生的。这是冬夜散步者常常得到 的奇特体验:在熟悉的一切之中感觉到陌生,可这陌生里又有一种缓缓浮起的、勾 起记忆般的暖意,似乎你和周围的一切重新相认了。这种感受恰好与他的身份相符, 因为他是个还乡的人,也是个寄居的客人。他如今重新回到成祥,并且逗留了很久, 他以为这和镇子遗留下来的老屋有关,和集市上形形色色的海鲜有关,和音乐世家 马家以及街上的店铺、街头卖花的小贩儿都有关。 在这样的冬夜里,总不乏暖意。步行者裹紧上衣,等风止息了,他竟感觉到一 种拥抱般的温暖。而谁在这个时候出门散步,他一定不是寻求温暖,而是寻求独处、 散漫的自由。也许他心里藏着某个秘密,怀念着某个人,有某种不得不沉默却激昂 的情绪……总之,他不得不用散步来安抚这个秘密,来更好地怀念这个人,或者仅 仅是让满溢的情感散发到周围各处。于是,一位散步者周围的空气中会存在着一种 神秘的、情感的波动,这股几乎不可察觉的波动微微荡漾,令周围的事物变得柔和。 仿佛对自己漫无目的的行走心怀愧疚,他给自己定下一些无关紧要的目标:走 到前面那个中药店就往西转入那条黑漆漆的弄堂;看看兼卖风干马鲛鱼的那家杂货 店是否还开着、老板是否还坐在半掩半开的木门后抽烟,店屋里黄色的灯光亮到恰 好能辨认出人和货架上似乎杂乱堆砌着的物品;他常去吃饭的那家小饭店当然已经 关了,但他要看看里面是否还亮着灯,看看在送走了所有客人以后,主人一家是否 正聚在某张桌子前面,吃着他们自己的晚饭,谈论着某个寡言少语的客人:他总是 独自一人吃饭,拣同一张桌子坐下来。他们说,这个人很怪,不知道他想什么…… 在他身边,偶尔有个行人擦过,和他不一样,他们显然正赶着去某个地方。 他周遭充满柔软的暗影,他想,如果这世界充满温柔的幻影,正如人的心底里 充满单纯而美好的幻想,如果真的这样,情况其实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坏。到底 什么是真实的?这似乎也并非那么重要。他现在只是个在咸祥的老街上东游西逛的 男人,填满他意识的人和事物不是影子就是幻想,难道它们不真实吗?譬如,他仿 佛越过冬天,回到了夏日的象山港了。海洋在六月散发出来的那种气息,正从他的 胸口散发出来,像微弱的游丝轻绕在他的指尖。在冬夜,他的指尖又触摸到了夏天, 虽然只是一瞬间。他们站在海洋的面前,看着它苍茫的祥和与莫测。他们一时感觉 到美在闪光,一时又觉得恐惧。在他前头那个昏黑的街道转角处逐渐模糊、发亮, 那一带海中的山变得清晰,但仿佛在光和雾之中微微摇动。与远处的山相比,他们 一致认为那座跨海湾的桥谈不上美,但还算壮观。它有一个弧度,也有可能,这是 摇撼着的海水赋予它的弧度;譬如,他怎么会在马家旧屋前驻足停留呢?他甚至不 知道自己为何要转进那条巷子,似乎为了模仿那位音乐大师所用的提琴的弦,巷子 比其他所有的街道都更狭窄。两边是新旧掺杂的屋子,这些屋子挤在一起,参差相 持。白日里,他不愿意走进这条巷子,因为在这么个极其狭窄而又拥挤的巷子里, 往往有十辆电动车鱼贯而入,逼得行路者必须侧身贴墙而立。那一阵喧嚣无休无止, 与提琴家的祖居构成一种荒唐的对照。马家旧屋,他曾走进去过,那也不过是一片 荒废的宅地和几根残旧的木柱,他印象深刻的是长在墙头上的草。在正对着大门一 面墙上,他还发现卖棺材的店主写下的一小行黑字广告。雨并不大,从前面那栋房 子的檐角滴落的水滴,在马家老宅的泥地上打出一串清亮的水洼,滴水声如一串和 音音符,令他不禁想到:世间最美的不过就是音乐感……譬如,那个春天,他们沿 着东钱湖的岸边骑着自行车,薄阴的天空下面飞舞着的不知道是杨絮还是柳絮,湖 水像大块的水晶闪动着,围绕他们的群山是灰色的,青草反而显得幽暗。一切仿佛 都昭示着青春,一切仿佛又都昭示着青春的流逝。他们经过的人中间,有人把银色 的渔线抛向了湖面,他揣测他们如何能安静地等待几个小时,想象自己本来可能是 一个渔民,还有一对老人,坐在一个凉亭里说笑,他那时候想:当我老了,我和她 是否会这样?毫无疑问,“她”仍然是他散步时怀念的那个人。 他不知道脚步为什么轻易地带他走了这么远,他的回忆、幻想似乎都一触即发。 在这些冷清、萧然的小镇街道上,他的手指触摸到了夏天,他的耳朵聆听着大提琴 家祖居的院子里雨滴发出的美妙和声,他仍能感受到在漫天飞舞的杨絮或是柳絮之 中,在一道渔线抛掷的银色闪光中,青春的滋味是什么,为流水般的青春而忧愁的 滋味又是什么,他的心灵仍然因此微微发颤…… 在这样的冬夜里,爱热闹的人、精明的人、勤勉老实的人都把自己关在封闭得 很好的屋子里,在厚重的窗帘后面,他们劳作、争吵、做爱、发笑,疲倦而坚强地 过着日子。而后,他们睡下了,关上灯,于是一切喧闹的、激烈的、烦琐乏味的全 都渐次沉默下来。在这沉默里,世界仿佛充满着一种圣女般的隐忍美德,变得沉静 而美丽了。而他独自走在成祥镇空无一人的街巷中,他也缓缓沉入了这沉静和美丽 的时刻里,到最后,无论是月亮从云中钻出的一刹那街道突然发出的亮光,还是经 过的某棵树轮廓奇特的、黑郁郁的影子,或是他心里一直怀念着的那个人新浮出的 某个影像,都给了他一种满足,甚至增添了他那种不可理喻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