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恕我孤陋寡闻,走进沙村之前,对于沙耆此人从未知晓。 “沙耆,字引年,浙江鄞县人,一九一四年生。先后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中 央大学艺术科学画九年。在上海时,因参加党的外围组织,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 囚禁数月。一九三七年春,由其恩师徐悲鸿介绍赴比利时深造,入比京国立皇家美 术学院,师从该院院长大画家巴斯俭,巴斯俭最荣誉的学位是比皇亚尔培宫廷画家。 沙耆于一九三九年毕业时,成绩优异,在比国美术宫举行受奖礼,他的油画、雕塑 及素描皆获第一奖,并且获得从来艺术界不易多得的‘优秀美术金质奖章’,由比 京市长马格斯亲授。引起比国美术界的惊异与重视。”这段文字引自沙天行先生的 《我的父亲沙耆》一文,要写沙耆故居,必先了解沙耆,遂录于此,以备考证。 一九二七年,沙耆的父亲将旧宅翻新,书法大师沙孟海根据《二十四孝》中子 路“为亲负米”的典故,为其取名“藜斋”,也就是现在的沙耆故居。沙耆故居坐 落在鄞州塘溪沙村。沙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梅溪水库大坝横在一边,山上竹影 摇曳,山下溪流纵横。此景似曾相识,最易让人联想到《兰亭序》中“此地有崇山 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的句子。我们赶到沙村时,天空飘着 细雨,四周景物刚被洗濯一新。曲径通幽,沿着深邃的小巷,便可抵达沙耆故居。 它是一幢单进两开间一弄的院落式民居,为砖木结构二层楼房,院墙以山石为基, 青砖为墙,历经几十年风吹雨打,仍然坚固如初。沙耆故居应该是处在沙村的边上, 靠近二楼前窗,便可看见整个沙村红砖黑瓦沉浸在一片安静祥和的氛围中,而阳沟 后有一道一米多高的石坎与山相接,其间凿有一井,井口苔痕斑驳,有不知名的野 花沿坡绽放,色彩艳丽,很像沙耆的油画。 一九三六年,沙耆告别新婚不久的妻子,带着恩师徐悲鸿“学成归来”的嘱托, 远赴比利时学习油画。十年时间,成绩斐然,曾在欧洲画界名噪一时。一九四六年, 由于被发现有精神分裂症的迹象,沙耆抱疴回国,蛰居沙村,一待就是三十多年, 直到一九八二年离开沙村并于二零零五年病逝于上海。刚回国时,沙耆身无分文, 带着几百幅画卷,想通过在上海开画展,重获名利。可惜时运不济,画展消息刚刚 见诸报端,国内战事又风云再起。他不得不两手空空,回到沙村面对白发苍苍的老 母亲,而此时他的父亲已去世三年。一个饮誉欧洲、才华横溢的油画家,瞬间变成 一个落魄书生,一无所有地回到故乡,传统知识分子衣锦还乡的荣誉感在他身上荡 然无存。加之去国十年种种恩怨,婚姻的裂缝在他的面前撕出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 各种心中块垒挤压在一起,沙耆的精神疾患进一步恶化。 在沙村的日子,沙耆时疯时醒,一发病就通宵达旦大喊大叫,打砸门窗,吓得 家人心惊胆跳。无奈之时,家人只好伙同村民将其强行捆绑在藜斋大厅的柱子上, 任其歇斯底里作困兽般怪叫怒吼。黑暗中的舞者,仍然戴着镣铐舞蹈。情绪平稳时, 沙耆总是手不释笔,逢人便为其画画。他为许多邻居、乡民画过肖像,可惜当时人 们都认为他是一个疯子,不知道眼前这个疯子的作品曾与毕加索等大师的一起参加 过布鲁塞尔的阿特里亚蒙展览,并被比利时美术馆和皇宫收藏。沙耆刚回沙村时, 总是头戴一顶帽子,身着西装革履,嘴衔着板烟斗,牵着小狗,游荡于阡陌之间, 常引来村民的围观与嘲笑。无论是他的穿着还是思想都与当时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生性沉默,不善言辞,只得把孤独植根在内心的伤口中,继续用手里的笔画下灵 魂的色彩。 沙耆故居里摆放着徐悲鸿、吴作人等人的书信复印件,四周墙上挂满沙耆的油 画。一幅名为《倒挂的鸡》的彩墨,让人印象深刻。据说沙耆常买来鸡,杀后倒挂 在墙上写生,画完便将其煮了下酒。他极富想象力,善于将文字的谐音转换为双关 形象,有人猜测,这幅画的主题可以从谐音推衍出来,“杀鸡”可以读成“杀妻” 或“沙耆”。他还反复画过一组“裸女与马”的形象,这组形象至今还能够在二楼 的壁画中看到,它可能代表私奔又表示沙耆对这种行为的谴责,故而可以谐音为 “骂妻”。这种意念中的谴责与惩罚是沙耆寻求心灵解脱的一种极端表现,他总认 为妻子的离去与金钱和权力有关,心里埋着恨,他需要这种臆想的暴力来消解内心 的疼痛。 沙耆的油画,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二楼板壁上与墙同高的十余幅裸女画。画中 女人体态丰腴,或立或卧,神情忧郁,栩栩如生。有人说沙耆画的是自己的妻子, 我相信是真的,因为我相信悲剧的爱情能够激发艺术家创作的灵感。同行张发财兄 说自己也画画,知道沙耆为什么画裸女,那就是“憋得慌”。发财兄是有名的历史 扯淡家,他的话我仅当戏谑之词。可后来我认真读了有关沙耆的一些文稿,在一篇 名为《沙耆的师学渊源与心理图像》的文章里,读到与“憋得慌”意思相近的句子 :“沙耆渴望这种天伦之乐,但他缺乏勇气去找回妻子,又缺乏勇气去破除自己的 传统爱情观念,不愿重组家庭,因而只好借助描绘女人体来满足欲望。”或许,所 谓的“憋得慌”并非“莫须有”。那时沙耆才三十多岁,他除了是画家,还是男人。 走出沙耆故居,路过几户人家,一条黄狗蜷缩在屋檐下的破沙发上,乜斜我一 下又自个儿睡去。我想拍下沙村这种散淡悠闲的生活场景,在摁下快门的那一瞬间, 感觉巷子深处有人走进我的镜头,他精神矍铄,笑容慈祥,似乎是晚年的沙耆回来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