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主体吸收另一个主体的某个方面之后,根据那个主体提供 的模式,全部或部分地被改造。这个看似模糊的观念其实是在说,身份是在一系列 认同过程中形成的。 一个民族真正跟另一个民族交往,双方必得放下一部分东西,掩藏起那根看不 见的第六根指头。对于这个,恐怕那些在国外生活的中国人最有体会。你要学习另 一个民族,又不迷失自己,这需要多么强的自觉意识。交往本身就是人类具有伟大 意义的事业,人与人、种族与种族交往中产生的一切不适和疼痛感,都是人类在交 流中必须付出的代价。 与主体民族的文化交融,往往是通过精神、语言等交叉作用形成的,我的身份 也因此由经历、选择和社会力量混杂作用而逐渐被界定。我不得不猜想我的父亲, 当年从维吾尔族聚居的喀什,到了乌鲁木齐这个维、汉为主体民族的城市;从一个 阿訇,到一个工人,再下放成为一个农民,在北疆沙漠边缘多民族混居的小村庄, 娶了一个回族女人,起初他是不是也有过对自我身份确认和对后代民族身份定位的 担忧。 人的身份正是由于不断被掩藏而显得神秘。在新疆,“二转子”是一个神秘而 尴尬的身份,从我的体会出发,“二”就是合成品:“转”就是变化、不稳定、无 法准确定位。这是我从两种文化的夹缝里看到的,对这个称呼隐秘含义的解释。 后来看到《汉书·西域传》记载的一个故事,不禁哑然失笑,说的是龟兹王绛 宾娶了嫁给乌孙王的汉朝公主所生的女儿。在汉宣帝时,两人一起入朝并住了一年, 回龟兹后龟兹王处处仿效汉人,西域一带的人都说他非驴非马,称龟兹王为骡。 势力如王者尚受到一般人的嘲笑,看来要完成一种身份认同,是需要由完整的 文化来作为支撑的,让固有的文化习俗转向另一种文化是何等的难。在两种文化间 徘徊多年的我,也因此释然了,心里不得不认同了中国自古就有的这种“混血文化” 的概念。 人类的历史本身就是一部混血史。混血本身就是一类人的出生方式,也是他们 的存在方式,他们携带着不同的文化印记生活。 就像小时候我们村里那个抽旱烟的山东女人,旱烟袋就是她不同于当地女人的 一个标记,也是她不同于他人的第六根指头。她从遥远的山东来到新疆生活,迁徙 的经历和异地生活的经验,让她具备了敏感的生活感受力和文化辨别神经,她能发 现一个人不同于另一个人最根本的要素,比如语言、种族、血缘等等。她要检查我 的舌头,到底与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看起来那更像是检验不同动物杂交后,对后 代遗传带来的影响,还够不上有意识的人类学和社会学等文化意义上的对比,但她 毕竟看到了我混血的出身和最突出的特征,并预测了我未来几十年的生活。她在我 的一生中扮演了一个预言家的角色,从那时起,她看到的恐怕不只是我长于他人的 舌头,还隐隐地看到了我不为人知的第六根指头,尽管它那时还在蒙昧中,没有从 我身上破肉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