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唯独没去过贵州。记忆中,隐隐约约有个湄潭,似乎与上 个世纪的革命有关,又似乎与抗日流亡时期的一段历史有关,又似乎与茶叶之类的 土特产有关。懵懵懂懂之中,在四月的一天,居然就和一些作家、文人来到了这里。 到了湄潭,我身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雾霾,脸上枯枝败叶的阴郁,在这个凉飕 飕的春天,全都消失不见了。 满眼的南方山地的碧绿,饱含着雨水和湿润的空气,像一大团一大团铅色的云, 从北回归线向北涌来。 北方的云好像更清更透,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像一团团干爽轻薄的棉花,高高 在上,显得薄情寡义。南方的云沉重阴郁而充满了内容,带着情感和欲望。 从颠簸的车窗往上看去,贵州的云是浓稠的,不断涌动和变化的。这么一看, 贵州确实像个闹革命的地方。八十年前的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样子。 云是人生,云是世界。岁月流逝,山河幻化。云如流水,逝者如斯…… 教堂里的红旗 湄潭镇的中心广场,有一座欧式的老建筑,距今已有一百三十年的历史。它是 清末光绪年间,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贵阳教区修建的天主教堂。这是个看起来很有 味道的老建筑,使湄潭看起来像是有过西方文明浸染的城镇。中国当今的建筑已经 失去了风格和美感,急功近利和浮躁的社会风气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驱散的气味, 影响了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把人们变得粗鄙和聒噪。在城市的中心睁开眼睛,你 根本分不清石家庄和佳木斯,大连和上海,武汉和长沙……“规划”扼杀了个性, 扼杀了美和艺术。美有千姿百态,丑陋和粗鄙却都是一个样子。 湄潭的老教堂并不巍峨,却让一条街、一个广场,甚至是一个城镇安静下来。 你站在它的面前,就像站在一个有尊严的老人面前,瞬间让你不敢造次。在它面前, 你必须学会低声说话、踮着脚尖走路和收敛你的放肆。只有怀着敬意,让你的目光 低顺下来,你才能发现它的安静,它的从容,它的美。 在不懂尊重的人面前,这种安静、从容、美丽从不现身。 我一直以为,好的建筑是有尊严的。它的外形,它的门窗,它的一砖一瓦,甚 至门上的铜把手,都能折射出建造者的品格。我不相信一个恶俗粗鄙的人,能盖出 一幢有尊严的房子。 进入教堂,你的灵魂会感到一丝震颤。你不会想到,这里面曾经发生过战斗。 教堂曾成为红九军团的战时指挥部。大门口正前方,在耶稣受难的地方,挂着一面 鲜艳的军旗。三个工农红军的铜像,摆着强悍的造型,让你一进门就感到威严。这 是革命时期塑造的新的三位一体,当年卑贱的工农,正是在这里向上帝的神权发出 了挑战!墙上“打土豪,分田地”的标语,依然让你感受到革命的热情。 老教堂变成了中国工农红军第九军团司令部旧址。改革开放之后,聪明世故的 中国人,另择一处盖了座新教堂。新时代的信徒们依然能有祈祷上帝救赎灵魂的地 方,我认为这就是这块土地上最重要的变化之一。 那天,春雨中湄潭的老教堂的台阶,反射着湿漉漉的光亮。在潮湿的空气中, 说话的声音被湿气放大后,变得空洞和响亮。也许,人的声音大了,神灵就会沉默。 雨中的教堂,永远都显得意味深长。 果戈理说过: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建筑还在说话…… 微笑的老照片 在湄潭,看到过抗战时期一些当地人对着镜头微笑的老照片。那是上个世纪的 人们留下的表情,穿透厚厚的岁月尘埃,如今依然让我们心里产生深深的暖意。 战火纷飞的年代,旧中国的那一代知识分子和学生,为了民族的尊严,历尽千 难万险,踏上漫漫西征路。那一代人确实很有气节,他们不愿意生活在征服者傲慢 的眼光中,宁可死,也要选择离开。 那时候的湄潭,封闭而落后。那时候的湄潭人,也许都有着这种穿越时空的笑 容。很难想象国难当头时,西迁的知识分子和淳朴的当地山民,如何达成了一种深 刻的交往。他们如何放下知识分子的轻慢与这些大山的子民们达成和谐?这也许是 尊重和善意的力量。 浙大西迁时,当地人接纳了来自江南的师生。据说当地老百姓看到浙大男女学 生在河里上游泳课时,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可大山里的人们还是包容了与自己不 同的另一群人。他们没有对异类产生敌意,缘自沉淀在心中的朴实和善良。 好多年后,那些已经白发苍苍的学子,重返湄潭时跪地长哭的照片,记录了人 类情感的伟大和高贵。 老照片中还有竺可桢这样的大教育家,还有那些旧中国时期了不起的科学家、 知识分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人是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指引者,他们的气质和 相貌,有一种说不出的干净。那代人的眼神都很清澈,气质超凡脱俗。在当代文化 人的脸上,很难再看出这种干净和纯真。 我们一行人坐船观景的时候,发现岸边有很多当地人在驻足观看。这让我们这 些非明星非大人物的作家多少感到一些不自然。肖克凡老师说不知道该不该和他们 打招呼,好像打招呼会显得怪异,不打招呼也会显得怪异。在冷漠的大城市中待久 了,人仿佛变得不会和人打交道,笑容是僵硬的,人变得不自信、多疑和焦虑。 湄潭人都很朴实。他们笑的时候,像绿茶一样清淡和朴素。大都市人的笑容已 经退化成一种表情,与心情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从湄潭回来已经有日子了。这个春天清冷而漫长。整理照片的时候,湄潭的一 切又都回到眼前。 对看过的那些老照片还记忆犹新。国难中的中国人,灾难中的中国人,却凝固 了最干净的表情。 老照片中那些生动恬静的面容,不知何时能再回到中国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