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堂并无差别,随着电梯运行抵达所在楼层,进入曲柄形的房间,我立即感受 到隐约的异样。通常酒店的房间,沿着漫长通道的两侧展开,像植物对称生长的叶 子;而这里,从楼道到房间立面,都像藤蔓有着神秘的弧度。房间的长度远超宽度 数倍,依次排列五扇扁矩形的小窗,玲珑别致——我们到达湄潭时已是夜晚,刚才 我远观夜景中的酒店,正是从这些精巧的窗口中流溢出琥珀色的光亮。 我的房间取名悦耳:“湄潭翠芽”,朋友们入住的房间也以茶为名。最为奇怪 的是,这座酒店是湄潭县城的标志性建筑,外观竟是一把紫砂色的巨型茶壶——高 四十八点二米,直径二十四米,获得过吉尼斯认证,为世界茶壶之最。茶壶,横截 面和纵截面都由弧度组成,据说这种双曲线结构在异形建筑里最具难度,当初可是 颇费心思和功夫才得以实现。 我们入住其间,体验壶中乾坤。晚上,在天壶茶廊的高处品茗,眉目清朗而身 姿袅娜的姑娘为我们表演茶道。远些,是酒店照明散发出的虚幻光晕;再远些,是 山上高高低低的乔木与灌丛;更远些,是闪着优雅缎光的湄江河。此次一起来湄潭 的,都是老朋友,我们体验着重逢之欢;不过,在这样的地方,即使独坐,亦有与 灵魂私语之妙。是夜,万籁俱寂,枕梦而眠……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叶缓缓舒展的茶。 湄潭,好名字,抒情却不做作,有种宁静中的生动。此次来湄潭,是应副县长 肖勤所邀。我习惯肖勤的作家身份——许多享有行政职务的官员写作,往往需要在 文学标准上打折,需要被迫启动我们品性里的宽容才能给予适当褒义词——对肖勤, 无需如此。这位仡佬族的女性颇具创作实力,斩获过少数民族文学的最高荣誉骏马 奖。见过肖勤几次,交往不多,只记得她仰着向日葵般欣欣向荣的一张圆脸。肖勤 似乎没有女作家身上常见的神经质,以至于我不知道她的健康对写作来说,到底是 优势还是缺陷。副县长肖勤每日被大量公务缠身,我难以想象她如何在喧嚣中静下 心神。芥川龙之介概括:“小说家是精通世故的诗人”,创作需要现实提供基础素 材,但过于繁忙的生活同样会对时间和心境构成侵犯。以我个人的写作习惯而言, 难以对抗琐事干扰,必须滗除杂质,才能写出水净沙明的文字。肖勤如何在工作与 写作之间从容摆渡自己?难道,无惧红尘,是因为她手中一盏茶意如禅的碧水? 早晨起来,站在茶壶酒店相当于杯垫位置的平台环望湄潭,我有如一只冬眠迟 醒的动物——惊蛰已过,眼睛里世界满是深深浅浅的绿。诗里说“春风吹水绿参差”, 好像只有绿,在一种颜色里可以汇聚如此不竭的丰富。因为与生命相关,没有任何 绿色是难看的,所有的绿都生机勃勃、趣味盎然。尤其我们上午出发,去参观位于 永兴镇境内的万亩茶海时,这种感觉更为强烈。业内人士考证,这里四点三万亩的 面积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连片茶园。微雨过后,处处是初霁的明朗……万亩叠翠, 让人仿佛坠入童话中的幻境。行行列列的茶树,组成宁静而有力量的波浪,令我们 想象如一叶扁舟般在这里放逐余生的情形。 茶海浩荡,当初曾用退役坦克改装成拖拉机来收割。若要维护茶叶品质,必用 人工采摘。于是,我们来到著名的“西部生态茶叶第一村”核桃坝小试身手。概括 贵州最有名的俗语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听似略带贬义,其实来到贵 州,我反而觉得其中隐含赞美。不平,才得以呈现地势起伏的美妙变化;不晴,才 能身置这样不晒不寒的迷人的小阴天。县志记载湄潭虽寒不严虽暑不酷,除了气候, 我们的心情也温度相宜,带着微微的湿润。这样的天气下采茶,完全不似劳动,核 桃坝的采茶美女安静而自足,双手灵巧得像在弹琴拨弦。肖勤告诉我们,茶叶其实 是用巧劲儿被弹断的,如果用指甲掐,等沏泡时就会发现芽根有黑点,影响观赏。 因为技术并不娴熟,我们略加尝试就放弃了,免得污染和糟蹋茶园美好的丰收。 湄潭县茶史悠久。在贵州茶叶生产区的页岩夹层面上,科学家发现了距今四点 三亿年前的黑褐色羽枝状植物化石,名为“黔羽枝”,是地球上已知的最早植物… …有如神迹,像是上天对此地特别眷顾,“黔羽枝”在时间上的四点三亿年,与湄 潭茶海今天的四点三万亩,仅仅是数字上的偶然巧合,但最古老与最辽阔的那种相 遇,还是让我浮想联翩。烽火连天的一九三九年,为了筹集抗战经费,中央桐茶研 究所在湄潭成立。我们进入民国时期的中央实验茶场,那里至今仍存留大量保持完 好的制茶机具:人工风选机、皮带轮、顶端蕨草已然生根的铁皮锅炉。横横竖竖钉 着栅格的包装箱,以前里面除了茶叶还装有木炭——当时是用石灰和木炭来为茶叶 提香和保鲜的。我用手臂推动木制揉捻机,依旧旋转流畅,带着好听的低吟……像 唱针触及了时光深处悠远的胶盘。湄潭不仅保留了近、现代茶工业的遗址,而且依 旧续写着茶文化的不朽光荣。本地知名品牌的兰馨、栗香等企业,制茶程序早已由 大型机器替代,在更具科学精度的指导下,湄潭的茶,日益享誉于它的精湛叶形与 绝妙香气。 春风一壶茶胜酒,妙绿怡然——无论是湄潭的景致还是它的新茶。湄潭茶泡过 数道而不碎,形态完美;汤色明亮、滋味鲜爽且回甘持久,就像记忆中的爱意。因 为可以在沏泡中优雅地沉浮,所以人们把它称作“会跳舞的茶”……茶在水中的慢 芭蕾,就像樱花在空气里,做梦者在他幻境般的夜晚。 日新月异,时代更迭,我们还有什么与祖先们所经历的别无二致?当然有,比 如喝茶的习惯。茶的清香渗透我们,这就是每天进入血液的、美好的瘾。明朝的张 岱有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所谓癖也好,痴也好,不过是性格 上难以自控的瘾。西方人喜欢咖啡,东方人嗜茶,都是进入民族和历史由来已久的 瘾。据说“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喝咖啡的,喝饮料的,喝 茶的不喝茶的,好像没有谁说茶的坏话。茶,深具植物的美德,是嘉木界的大青衣, 四季皆宜。暑日的茶让人清凉,冬天的茶暖也沁人心脾——翩翩的茶,在剔透的玻 璃杯里轻歌曼舞。如此深得天地滋养,如何能不漾动人心?喝一口湄潭翠芽,肠胃 里荡漾着复活的春天。 ……我偏心地认定,所谓好茶,就是经历一系列繁复工艺之后,仅需半杯清水, 它立即拥有植物完美而神秘的复活。 这种理解是我炒茶时得到的体验。资深的师傅炒茶,声如春雨,正在被炒制的 新芽长度也如均匀的雨线。揉捻、翻转、摊晾,看不出师傅的什么特别,寻常手法 而已,却能保持杀青、做形、脱毫、干燥和提香等各个步骤的精确与完善。炒茶的 一般规律是,四斤或四斤二两水分充溢的茶青,能够制成一斤干燥后的成品,整个 过程耗损甚少。我们当场试泡新炒出来的茶……芽叶得以舒展,栩栩如生,像是重 回早春的梢头。我们每个人都轮流炒制了一会儿,虽然小心翼翼、极力模仿,结果 却是沮丧,不仅叶形破坏得严重,提香过程也进行混乱且潦草,好好的茶被毁了成 色。我们只好每人装上一小袋,拿回去为自己的失败留念。 炒茶场景,让我联想起写作。尽管生活提供的素材层出不穷,写作者也需要以 敏感的心、灵巧的手、持久的耐性才能收取,如同采茶。即使你有幸坐拥茶园,也 不意味着坐享其成。对写作者来说,最重要的,是类似于炒茶的处理过程——脱去 过度抒情的水分,使之紧实,提取其中储藏的香气。伟大的写作者看似平常,然而, 同样是文字、结构和主题,经过他们的手一炒制,就像复活的茶那样,完成出色而 乱真的还原,并且在韵味和情怀上弥散持久的香气。写作和炒茶一样,需要天赋和 耐心,历经无数成败,最后才能累积出近似的完美。 柴米油盐酱醋茶,说起来都是生活必备,但茶略为与众不同——茶的必要性并 非前者那样绝对,不过,隐藏在日常中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奢侈,正是因为茶中蕴 含了某种形而上的境界。肖勤之所以能在政治和文学之间跨界,也许得益于湄潭这 方养茶的水土——暗藏启迪的茶,能让慧心者领悟和觉醒。 告别前,我们在田家沟度过了一个动人之夜。这里,黔北民居特有的青瓦、花 窗、白粉墙掩映在红花绿树中,美景令人无言。我常常怠惰,四体不勤,但如此仙 境令人心动……就在此地做一个茶农吧,每天采摘幼嫩而明媚的春天?或者,我还 可以继续慵懒下去,就像此地的青田鱼,在周围疏朗的稻苗和浓郁的绿意中,游弋 和沉睡,浑身溢满幸福的胭脂红。晚饭吃过腊猪脚、酸胙肉、绿豆粉和油茶之后, 我们沿着乡村小路散步,溪水潺潺,暮色像越磨越酽的墨汁……这是浓淡相宜的山 水乡村,让人想用行书写一曲小令。 湄潭适合种茶或植字的人,适合美好的劳动,也适合安逸的隐居。桃花源在哪 里我们不知道……但恰好,湄潭有一条桃花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