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时候对我来说,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是蛇岛。虽然我从未到达这个旅顺附近 的孤岛,但一本薄薄的文学册和一部短短的纪录片——名字都叫《蛇岛》,足以将 我击毁。那里遍布无穷无尽的蝮蛇,单一生物如此高密度地积聚在有限岛屿上,想 想就令我头皮发麻、不寒而栗。我想象蝮蛇们在那里吞咽和交媾,鳞皮斑驳闪烁。 它们盘踞、匍匐,或者缓缓抬起身体,毒汁的液面也随之上升……上升,上升,像 亡灵起舞,像厌恶的神要逃往高处。蛇的样子,是以最简洁的设计达至最恐怖的效 果——它们像开垦梯田一样开垦在自己身体上的腹环,以种植丰收的罪恶。每年候 鸟飞临,蝮蛇享用这些从天而降的食粮;而且,它们的繁殖与人相似,卵胚在雌蛇 体内发育,生下来就是蝮蛇的样子,并可独立生活。真可怕,面积只有一平方公里 的蛇岛,是我所知最为具体的地狱。 但换个角度,这是蛇最后的安身之所。一句真话,让蛇从此无以栖寄,被迫藏 身于最后的孤岛。我们怎么看待世界,就揭示了我们是怎样的人,一如自私者所见 无不布满自私的霉斑。蛇岛囤聚大量的蛇,的确是可怕景象;可假设我们能从蛇的 角度看待人类呢?人类作为单一物种如此稠密地积聚城市,同样以消灭万物而盘踞, 除了无穷无尽的人群,别的万物不生——面积更大的“人岛”上囤积数量更多的人, 这同样是末日镜像。 作为无数种生物之一,人类为什么觉得世界天然归属于他?尽管他是上帝的长 子。人类历史上第一桩凶案,正是长子的谋杀——亚当与夏娃的儿子该隐,因妒杀 死了自己的弟弟。意欲独享,人类不惜罪行。 《圣经》里说,蛇必受诅咒,它的后裔与女人的后裔彼此为仇。人怕蛇,这是 来自远古的恐惧,赤足的祖先曾死于它们挑衅的眼神和瞬间的攻击;蛇怕人,这是 来自现代的恐惧,它们的皮蒙在乐器上,它们的肉炖在汤羹里,它们的血被兑进酒 浆——它们死,以娱乐人类的身心。所有的蛇都是肉食者,是否出于积聚已久的仇 恨? 与人类关系最为密切的动物形象,除了猫狗鸟之类的宠物,就是蛇——但如此 不同,城市的日常经验中少有机会遇蛇,令人恐惧的蛇已像狮狼虎豹一样远离人们 的视野,但它却牢牢占据人类的意识,深植思想,甚至频繁出入梦境。难道仅仅因 为渊源,因为蛇是动物中唯一参与了创世纪的成员?动物中,没腿和腿多的都令人 害怕,比如蛇和蜘蛛……其实我们害怕的,只是与己不同的异端。人类对异端异教, 习惯过度诠释,直至宣判邪恶——从这个意义上说,蛇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却是灾 难最为深重且永不被赦免的。 傲慢的蛇,擅长穿透伪装,直抵内核。是否人类宁愿从未倾听过蛇的低语,他 们宁愿永远蒙昧地待在伊甸园里,也不愿忍受终生奔波的苦楚,不愿接受自己失信 背诺的形象?也许,人类远离蛇,正因为害怕听到更多的真相,畏怯面对更大的羞 耻。 响尾蛇的鳞环咔嗒作响,纵使被噤声,它一如身怀绝技的腹语者。蛇的表达既 蛊惑又危险,难以揣度……怎样的谜语藏在它沙漠色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