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当翻译是个苦差事。不知底细的人,以为进岀高级饭店,与名流高官为伍,风 光八面。其实,个中甘苦,只有自己知道。在宾主谈笑风生中,翻译的大脑就像个 交换台,不断把A 语变成B 语,再把B 语变成A 语,而且必须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这是拼知识、拼语言、拼速度、拼体力的强脑力劳动,几个小时下来,精疲力竭, 头脑一片空白,连话都不想说。 我随以巴金为团长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访日时,行前也充分做好了饿肚子的准备, 带了一些牛肉干、饼干等,以备不时之需。 但这次出访,出乎我的意料,居然没有掉肉,而是以同等体重出入国门。 我是翻译,经常坐在巴老、冰心老人身边。他们总是说,年轻人,多吃点,别 剩下,还为我夹菜添饭。有一次吃生鱼片,巴老看我吃得香,说:“我这一份,你 也吃了吧。”冰心老人说:“还有我这一份,也请你代劳。这是生东西,喝几口酒 有助于消化。”我本来滴酒不入,但老人家这样讲,我就喝了一杯日本酒。那清醇 微甘略苦的酒喝到肚里,我的脸红了,眼睛也红了…… 巴老是团长,经常要讲话。他总是看我吃得差不多了,才说,我要讲几句话。 我扶着巴老站起来,跟在老人家身后,走到话筒前。巴老讲话时,眼镜总是滑到鼻 尖上,微闭着眼,讲一两句停一下,叫我翻译。他那从心里流出的真诚,常常赢得 一片热烈的掌声。我说,巴老讲得真好。巴老鼓励我说,你译得好。我说,我是直 译,忠实于原话,既不添油加醋,也不偷工减料,自认为老实有余,文采不足,也 不知道是否能准确表达巴老的心情,但给您当翻译,我一点也不害怕倒是真的。 代表团回到上海后,巴老在静安饭店为大家饯行(附带说一句,凡巴老宴请宾 客,均自掏腰包,从不用公款)。巴老颤颤巍巍地举着一杯葡萄酒,慢慢走到我身 边说:“小陈,全团你最辛苦,我谢谢你。” 那浓重的四川口音,如春风掠过我心头,如细雨落在我的心田。我一仰脖,把 这杯葡萄酒全灌了下去。几年过去了,那三份生鱼片和两杯酒,至今回味无穷:这 是理解、尊重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