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提起扬州,人们往往想到隋炀帝,圣上一路南下观赏琼花,绝对不辞辛苦。皇 帝爱花,理所当然。于是,后人们就把这座城市浓缩到这位皇帝身上。隋炀帝似乎 成了扬州的宿命。其实,扬州的宿命远远没有结束在遥远的隋朝。从隋炀帝杨广到 大清朝乾隆,无论正史野史以及民间传说,不乏皇帝们下江南的记载。 无论隋炀帝还是乾隆帝,他们为何不畏旅途劳顿而频频莅临维扬呢?只因为有 一条大运河。水路行舟,迅捷便利,既无暴土扬尘,也无轮车颠簸,沿河两岸风光, 尽收天子眼底。扬州的宿命不是皇帝,扬州的宿命是大运河。 人们喜欢以明珠形容一座城市,从古至今,扬州确凿地镶嵌在大运河畔,这是 一颗货真价实的城市明珠——堪称水旱大码头。勾栏瓦肆,诸业繁荣,于是有了 “扬州三把刀”的说法。“三把刀”均属于城市服务业,也就是如今所说的“第三 产业”。一座城市服务业发达,无疑是文明的标志。扬州,就其第三产业而言,绝 对属于“资深版”,论辈分远远高于京沪津渝当代中国直辖市。 当年被称为“南张北刘”的言情小说家刘云若先生,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小扬 州志》,主要描写民国年间天津市井生活。当年天津水运发达商业繁荣乃北方重镇, 因此才有资格被称为“小扬州”。以扬州比喻一座城市的繁华,犹如以西施比喻一 位女子的美貌,由此可见,扬州当年处于城市榜样地位。 如今,扬州依然是城市榜样。比如为了保护瘦西湖景区和城市天际线,扬州恰 如其分地禁建高楼大厦。一些过度追求GDP 的二线城市,未必都做得这样好。且看 那一座座“钢筋水泥丛林”的城市,早早弄没了城市天际线,所谓繁荣里透出一股 子傻气。 从这个意义上讲,扬州人不仅仅受益于大运河滋养,还从千年流水里汲取了不 尽的智慧。一条大运河,润润地赋予扬州不同寻常的气质,使她开放,使她包容。 我们从扬州的传统饮食文化里,渐渐品味出它的细节。 扬州的“包打天下”,闻名全国。我们在著名的百年老店富春茶社早餐时,便 有自己的发现。 扬州虽然地处江北,仍然属于粳稻地区,一日三餐以米为主。而以富春茶社为 代表的扬州面食,包子的多样性,烧卖的多样性,蒸饺的多样性,还有干拌面和葱 花烧饼……其丰富程度远远超过以面食为主的北方城市。我不敢将“天津狗不理” 与“扬州灌汤包”相互比较,却在一杯热茶里品出几分南北文化暗合之处。 人们在富春茶社用早餐,以茶佐之。这里使用的茶叶是著名的“魁龙珠”。我 讨来有关资料了解此茶的来历,得知它由安徽的魁针、浙江的龙井、扬州自窨的珠 兰兑配而成,取名“富春魁龙珠茶”。因三种茶分别来自皖、浙、苏,故有“一壶 水煮三省茶”之美谈。 这一壶水,我认为出自大运河。茶呢?安徽的魁针、浙江的龙井,无疑属于绿 茶系列。唯独“珠兰”为扬州自窨。我恰恰从这个“窨”字里,一下子嗅到花茶的 味道。因为,只有制作花茶才采用“窨花”的技术。我从小就听说,中国北方尤其 京津地区喜饮花茶,旧称“香片”。一般花茶要窨三道花,高级花茶甚至窨到七道 花。花者,茉莉也。窨者,熏花也。所谓花茶,通常是以茉莉花窨制的,多年来广 销华北地方。 富春茶社的“魁龙珠”,产自安徽的魁针和产自浙江的龙井是绿茶,扬州窨制 珠兰的兰,我以为是玉兰花。以兰花窨之,扬州珠兰应当倾向于花茶系列。由此看 来,“富春魁龙珠”明显含有花茶成分。 百年老店富春茶社的“魁龙珠”为何掺入花茶成分?这在普遍饮用绿茶的江浙 两省颇为罕见——却明明发生在大运河南端的大码头扬州,而且成为当地著名饮品, 代代传承,百年不改。 与之对应,在大运河北端也有一座水旱大码头,市民历来普遍饮用花茶多年不 改——这就是九河下梢天津卫。说起扬州富春茶社著名花茶“魁龙珠”的兑配,我 不禁想起天津的百年老店“正兴德”茶庄。正兴德的花茶也是兑配,而且兑配成为 这家百年老店的独门绝技,颇有点石成金之妙。关于花茶兑配的细节,我们可以在 津门著名小说家林希先生的中篇小说《茶贤》里,看到花茶窨制兑配的技术过程, 可谓尽得其详。 大运河南端扬州富春茶社精心兑配的“魁龙珠”,可谓在南方独树一帜。如此 这般,我在扬州富春茶社似乎看到天津正兴德茶庄兑配花茶的影子。飘香于南北大 运河两端的一杯杯香茗,我不敢妄论两者之间存在必然关联,我以为,一个花茶的 “窨”字,似乎使我触摸到大运河的文化底细了。 这条大运河,千年以来沟通着祖国南北文化大融合。研究大运河的“线性文化 传播”方式,可以使我们更加认识到“大运河申遗”的可能性与必要性。 说起“大运河申遗”,扬州肯定是一座极其重要的城市。中国北方多年严重缺 水,造成大运河北段废航甚至干涸。这条沟通五大水系的南北大动脉,不声不响地 退出了中国北方的日常生活。大运河作为一条历史悠久的文化纽带,还是给我们留 下了一缕缕人文痕迹。只要你是有心人,便不难在日常生活的细节里发现她的存在。 多年前,我为一部电视剧本的写作赴山东临清一带采风,发现鲁运河流域的一 些词语与天津卫基本相同,都管油条叫“果子”,也都有“糖皮儿”之说。临清也 是运河漕运大码头,据说讲究吃喝之风气与天津极其相近。即使在“文革”期间, 临清饭馆的美味炒饼价格仍然高于其他地方,引人馋涎欲滴,可见码头风气一脉相 承——虽然分属直、鲁两省,当年沿着大运河两岸形成的文化习俗,可谓显而易见。 我斗胆将大运河沿岸的文化传播特征命名为“线性文化传播”,这种跨越地域省份 的线性文化传播方式,因漕运和盐运而沿河流而传递,它不是文化团,而是文化带。 天津与临清同属北方运河流域,其文化有着相同性质。那么远在大运河南端的 扬州情形如何呢?我发现“魁龙珠”里隐含着这座城市融会南北的文化特征。扬州, 因其地处大运河的特殊地理位置,使得她很早就具有汲取南北文化的包容性。百年 老店富春茶社的面食和“魁龙珠”都说明,扬州,正是这条“线性文化传播带”南 端的文化融会之处。 游览扬州美景瘦西湖时,导游介绍清朝文人汪沆吟诵瘦西湖的名诗,我随即告 诉她,这位乾隆年间的钱塘名士汪沆不光有诗赞美扬州,还有颂诵天津的诗歌多首 收入《津门杂咏》,比如:“门外河流燕尾叉,门前杨柳万行斜。拾遗不分云孙住, 从此村呼小浣花。”由此我想象,古代文人乘船沿河采风,从扬州北上,从天津南 下,一条大运河里不仅流淌着水,还传播着文化。 这就是沟通南北文化的大码头扬州。这里的一片茶叶令我发思古之幽情。当然, 我更想通过一片茶叶,愈发深入地感悟扬州的地域文化,让这座历史名城在“大运 河申遗”过程中,明珠般地闪烁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这就是扬州。我夜晚驻足古运河畔,河中灯船行来驶去,疑为故乡海河游船。 毕竟是一脉相通的大运河,不由泛起“君我共饮一江水”之感慨。 我觉得,古老的文化往往与水相关,它也往往是沿着河流传播开去的。举凡著 名城市,大多沿河而建。这便是在水一方的意义。尽管如今北方大运河成了止水, 它曾经击起的浪花却无数次打湿了我们先祖的衣裳。那水珠儿,干涸在历史深处了。 我们只要存心留意,似乎依然可以嗅到几分来自历史的湿润…… 好在扬州依然拥有丰沛的水,这是她的福祉,也是大运河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