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种心灵上的寻寻觅觅、这份无拘无束的放纵自由,毕竟与宫殿的规则格格不 入。雍正即位后一方面尊崇汉文化,推行“华夷无别”,这是文化的法则;另一方 面,他谈“明”色变,大兴文字狱,手段残忍,这是政治的法则。雍正或许害怕这 十二幅美人图会透露他内心的孤独、纠结和隐秘,便命人将它们从圆明园拆下,两 个半世纪后,内务府的记录档案被北京故宫博物院专家朱家溍看到,成为排除她们 皇妃身份的证据。三年后,也就是雍正十三年(公元一七三五年),雍正在圆明园 猝然离世。八月二十日,他还照常听政,只是小觉不适,卧床三天就死了。官书没 有记载雍正暴死的原因,所以他的死因至今仍未解,简直是他的父亲死亡之谜的翻 版。大学士张廷玉在他的自撰年谱中回忆说,二十二日(雍正死前一天),他还在 白天见到了皇帝,夜里“漏将二鼓”时分,突然奉召到圆明园觐见,才知道“上疾 大渐”,感到“惊骇欲绝”。“惊骇欲绝”这四个字,让后世的历史学家们揣测不 已,认为他“惊骇”的对象,除了雍正的病情,一定另有隐情,而那令张廷玉“惊 骇欲绝”的具体内容,早已被历史的尘烟一层层地锁住了,渐渐衍化成世间流传的 各种光怪陆离的假想。关于他死因的几种版本中,有三种颇为离奇: 版本一:在《清宫十三朝》、《清宫遗闻》这些野史中,雍正是被吕留良的女 儿吕四娘杀死的。吕留良,就是那个在《秋行》诗中写下“风俗暗相易,衣冠渐见 疑”的诗句,对清朝禁穿汉服的政策表达不满的江南文人。雍正八年(公元一七三 〇年),雍正下旨将已经去世的吕留良和他的两个儿子全部从坟墓里挖出来,将尸 体砍去脑袋示众,另一尚在人世的儿子斩立决,其他亲人一律发配到宁古塔为奴, 家产全部充公,连吕留良的朋友孙克用、收藏过吕留良书籍的周敬舆都判以秋后处 决,可谓凶狠到了极致,唯独吕留良的女儿吕四娘逃脱了,这个弱女子于是流落民 间,苦练剑术,终于寻机潜入皇宫,一剑把雍正的头砍了下来。这出吕四娘复仇记, 自雍正死后,一直流传到民国年代。 版本二:根据《梵天庐丛录》的描述,几名宫女联合太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 里潜进雍正的寝宫,把丝带悄悄套在雍正的脖子上,紧紧地勒住,直到雍正四肢僵 直、双目暴凸,脖子上的青筋像无数只青蛇蜿蜒盘旋,他的目光里熄灭了最后一道 生命的光焰,她们才将那丝带缓缓松开。 版本三:与曹雪芹——那个被雍正皇帝革职下狱、抄没家产的江南织造曹[ 頫 ][页] 的儿子有关,据说曹雪芹的恋人竺香玉,就是林黛玉的原型。竺香玉后来被 雍正霸占,曹雪芹于是找了一个差事,混入宫中,与竺香玉合谋,用丹药将雍正毒 死。 三种版本都有演绎的成分,很像当下智商不高的历史电视剧——无论吕四娘, 还是曹雪芹,潜入皇宫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否则他们真的成了“大内高手”;至 于宫女勒死雍正,更是明朝宫女杨金英用绳子勒死嘉靖皇帝的故事的山寨版。然而, 耐人寻味的是,在三种版本中,雍正都是死于女人之手。于是,宫殿里收藏的美女, 又有了新的版本。她们仪态秀美、英姿勃发,却个个心狠手辣、出手不凡,恐怕没 有一幅美人图,能够概括她们的容貌。这些女人与画屏上的女人不同——她们不是 虚拟的人,而是有血有肉、敢爱敢恨。她们不是皇帝想象中的知音,血腥的雍正王 朝把她们塑造成了皇帝的敌人——这个朝代,连如花美眷都被激发起斗志,携手埋 葬他的似水流年。雍正就这样,在这些事关女人的传说中,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巴赫金曾经说过:“一个人在审美上绝对地需要一个他人,需要他人的观照、 记忆、集中和整合的功能性。”他进一步解释说,那个“他人”,就是在“内心自 我感受”与“外在形象”之间插入的一个“透明的屏幕”。那么,对于雍正(胤禛) 来说,“十二美人图”就是巴赫金所说的那个“透明的屏幕”,他看到的不仅仅是 美人,也试图看到他自己——他就像当年把自己比作香草美人的屈原一样,以翠竹 和美人自喻,从她们美丽的影像中见证自己的圣洁,尽管那只是他那阴性的一部分, 而不是客观的自己,如巴赫金所说的,“仅仅是自己的映象”。但他死后仍缭绕不 去的死亡传说更像一扇“透明的屏幕”,在里面,人们看到的是雍正这个阴阳同体 人的另一张面孔——一张自私、凶狠、冷酷、丑陋的面孔。 很多年后,曹雪芹孤身一人,躲在北京西郊距离圆明园不远的一个小村里,完 成了那部名叫《红楼梦》的旷世之作。在书中,出现了一面名叫“风月宝鉴”的镜 子,同样充当了一次巴赫金的“透明的屏幕”——当跋足道士把“风月宝鉴”当作 救命的解药交给贾瑞时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贾瑞 将镜子的背面拿来一照,发现里面映出一个骷髅,连忙骂道:“道士混账,如何吓 我!”就赶紧照它的正面,看见了凤姐正站在里面,身姿袅娜地向他招手——他把 “看上去很美”的那面当作真实,而把它丑陋的一面当作谎言,于是,他就在那面 原本可以救命的镜子里,粉身碎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