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是安插于“创意写作MFA ”的写作班里上课的,这一点与我的学长并不相同。 三年的试点期过后,复旦的“文学写作”专业正逐渐从科学硕士转向专业硕士,MFA 每年招收的学生也比我们那届多得多。我们每届仅招收一名学生,三年学制。MFA 一届约为十五名学生,两年学制。直观来看,他们的课程紧、时间短,从毕业要求 上来说,他们只需要交一份作品及创作谈。我们的课程灵活,松散,选择余地更大, 但在毕业作品以外,还需要提交与其他研究型硕士一样的学位论文。 MFA 十至十五人围绕导师的授课模式,似乎更接近于美国的创意写作课堂。套 用传统的爱荷华风格:“注重别人的意见,作者们用复印机复制自己的故事,示众, 再收集意见。”由王安忆教授领衔的写作课,几乎照搬了这一形式。她十分重视写 作的发生,第一学期,同学们由谈自己的“来历”开始,寻找选题的可能性,为小 说开头。期末前三周,她采用故事接龙的形式,由同学每个人说一段最想写的故事, 大家投票选出其中之一,以顺序形式继续这个故事的展开,互相补充细节。而同学 们选择票数最高的,竟然是一个超越在座所有学员日常经验的科幻故事。提议的学 员,是一个武侠小说爱好者,曾写作数十万字的小说。课程刚开始时,王安忆老师 为他笔下的出场人物过多而担心,问他心中到底有没有数,谁是武林中武功最高的 人。他说:“这个接下来要比的呀。”但王老师还是建议:“你是作者,你肯定要 先知道。” “知道”这件事,在自主阅读及写作时,往往是被遮蔽的概念。略萨曾经在《 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指出:“一部虚构小说的主权不仅是一种现实,它还是一种 虚构。确切地说,一种虚构掌握着一种形象的方式,因此一说到虚构,我总是非常 小心翼翼地谈到一种‘主权幻想’,‘一个独立存在的印象,从现实世界里解放出 来的印象’。”依据现实主义方法构想而成的小说,归根结底起源于对生活外观的 素描。然而决定这种素描是否有意义,并不是素描的工具、技艺,也不是画得像不 像、美不美,而在于,作者为何要素描这一镜框下的世界印象。它的边缘是什么, 界限又是什么,它潜在的根系试图旁及多少观念。小说家有充分的自由享受这样的 主权,但写作的初学者,常常知难而退、有意无意放弃了这种主宰的权利。学员的 作品,在其“示众”时需要接受来自圆桌之间方方面面的拷问,大家在讨论着一个 全知视角的故事,哪怕未被说透的细节,也需要在这样的讨论中展开褶曲的缝隙。 这一点,在写作课堂上显得特别赤裸、严苛,容不得一点儿抽象。故事的公信力在 讨论中被检验,对创作小说初衷的完整性布局压力很大。 学员们一般都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并且有一个漫长的开场思路, 却几乎都没有想好写到哪里结束,没有想好推动情节的每一个动机。小说人物的形 象常常也不够具体,受制于经验与阅历,一切都很模糊。如有一个学员想写寝室同 学的校园恋爱,王安忆老师问,这四个女孩子的区别在哪里?你可以想象《红楼梦 》里元春、迎春、探春、惜春,以她们的区别作参考。同学回答,我设定同学A 比 同学B 成熟一些,A 是一九八六生人,B 是一九八八年生人。王老师说,你说的那 个不是区别。那几乎没有区别。她的成熟有没有什么具体表现?王安忆基于自己的 写作经验,常常希望学生撰写小说人物的前史。人物出场前的经验不会是一张白纸, 哪怕是童年,关键事件的发生依然会给他们留下独特的性情表现。王老师认为,哪 怕小说里没有说到,作者心里也要“知道”。 这种方法很实际,具有相当的普世性。套用到电影表演中也一样。陈冲在回忆 自己接拍《色戒》扮演易太太时说,剧本里常常只是写她“在”,没有动作,也没 有描述。但她在心里得为这个人物撰写剧本,在听评弹那场戏中,主要人物是易先 生和王佳芝,剧本对易太太的描述仍然只有她“在场”。陈冲说,我觉得易太太心 里在想:“你们那些事吧,我都知道。眼前那个男戏子,又是我喜欢的。所以我越 陶醉听戏,就越能玩弄他们。”在《色戒》中,这个次要人物所身陷的处境非常不 利,首先她依附于丈夫,她是汉奸之妻,王佳芝放过易先生,就是放过她。而在家 庭内部,她又知道牌桌上的女人几乎都和自己的丈夫睡过觉。李安不相信易太太不 知道易先生和哪些女人有染,他同样不相信易先生不知道王佳芝是间谍。但这些认 识都是假定,是虚构。张爱玲在小说里没有明确写到的,演员赋予了她更为具体的 生活。这种“赋予”,就是写作人物的前史,有助于更有支点的表演。而在表演中, 人物直接就出场了,内心因具体的设计而丰满。 王安忆曾经参与过电影剧本《风月》、舞台剧本《金锁记》,创意写作课堂的 圆桌讨论,更像是一种电影剧作的创作方式。朱天文在回忆自己早年写的剧本时说, 那不是她个人的东西,她只是和侯孝贤的频率一致。吴念真回忆与杨德昌一起写作 剧本时说,他知道杨德昌要什么东西,他可以写出来,但他自己不喜欢。圆桌讨论 最重要的一部分过程,是要说服观众。而“为了让小说具有说服力,就必须讲出故 事来,以便最大限度地利用包含在事件和人物中的生活经验,并且努力给读者传达 一个幻想:针对现实世界应该自己当家做主”(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创 意写作课堂,即是通过集体做梦的方式,使作家获得更可靠的叙事主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