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远山青青,春烟迢迢,赤水蒙蒙。 有一股神秘气息蒸腾在这逶迤一线的地方,有什么正在暗示我,有酒的醇厚, 有香味。不是那种浓香,不是轻浮的香,不招摇,很深,很厚,好像蓄谋已久的。 宽阔,神秘,深藏不露,但又无处不在。是的,不会张扬,自然而然,很低空的、 渗透的、感染的,或者有可能在土里涌动的。像蚯蚓,像三月沉重的苏醒,像根在 延伸……我喜欢这样的气息,纠缠着人们,在天地间四处扩散,仿佛嬉戏和梦游。 我想起可能有一个千年的隐士,有一个得道的高人正在这儿。是的,我突然想起, 是一种称之为水魂的东西。是神灵。 水淋淋的,它爬上岸来。 我喜欢这样的水,虽然我不胜酒力。 生活充满艰辛悲痛,而酒化解了这一切。像春烟弥漫在天地之间,弥合了一个 巨大的空洞,将现实与梦境、神话与生活连接起来了。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天地有 厚德吧。 是的,让我心生涟漪,还有一种兴奋,一种对冰与火的投入与期待。虽然,你 可能对这浓烈的气味有畏惧,但它亦有刺激,有诱惑。循着什么进入?水在明白无 误地流淌着。是一条河?是的,就是它,在茫茫天地间,可能我们只能通过这条河 来找到它的源头。它代表了水,又不是水。是水的精粹,水的灵魂。有水的外形, 但不是水,是借水的形体来完成它的野心,是水的辉煌的巅峰,水的火焰。我们并 不懂它,因为它藏匿着,又坦然着,冰凉、清澈、恬淡、柔软、不在乎、野性。它 在夜晚流淌的声音,就像是诵读着一篇天上的(也许是大地深处的)经文。它是文 化,不能否认河流的属性,而且是艰深的、玄妙的文化,不是凡尘能够读懂的。后 来它用瓶子装着,在漫长的时间里,历史酿就了酒的个性。它就是文化和历史的证 据,甚至是民族历史中激荡的华彩乐章。有一种智慧是用水来承载和贮存的,不让 它流淌,静静放着、密封着、冥想着,进入历史的洪荒。酿造过后可能是漫长的等 待,以液体的方式,走进历史,燃烧后来的生活,寻找听得懂它语言的人和时代, 塑造人类。 我到过旧金山的纳帕山谷,那里同样是酒的故乡,山谷里氤氲着另外一个民族 的智慧与情感。在那里我读出了田园牧歌,读出了从大自然采撷的精美片断。酒是 牧歌,是收成,是我们农耕时代的丰收的喜悦。你看采摘葡萄的人们,你看蓝天白 云,看成群的奶牛,看那些隐藏在葡萄园中的酒庄,看山谷里流溢的雾气和天空中 飞翔的鹰。酝哪,酿哪。田野上、山冈上、风里、秋天里,溢淌着醇美流蜜的空气, 那么浓稠、高雅。你看赤水两岸,那个时候,同样高粱摇曳、河水流响,人们收获 着沉甸甸的穗子,将它们投入到掺了酒曲的石窖中,也是酝啊酿啊。后来,一个容 器将那化为水的神物全部收走了,密封了。但是,这个容器里,如果你仔细倾听, 依然能听到河流奔涌和庄稼爆裂的声音,能闻到丰收时的醇香和农人的沉醉。听到 庄稼成熟后在风里的喧嚷和絮语,夜半露寒时的呢喃,经久不息。它是永恒的声音, 永恒的浓烈和醉意、永恒的荡漾,它贮存在我们心里。它使我们保持对水的源头和 祖先文明的追溯与回忆,对诗的热爱,对过往历史的兴趣,对朴素生活的梦想。 因此,酒不是工业,不是商品,它就是文化在漫漫烟波中的传承,是文化的倒 影。 在这里,用赤水酿成的酒,终于有了这么一种气质:采天地灵气,怀厚德致远。 它是水与人、人与天的同气相求。想想吧,同样是高粱与酒曲的碰撞,是一场天作 之合的邂逅,这里的高粱特异,而五月的女人踩曲,是如此柔情蜜意,仿佛是对酒 的爱恋。一双赤脚,踩兮舞兮,酒曲慢慢地从山野女人精心的侍弄中诞生了。还有 一次一次的发酵、加沙、蒸馏、取酒、贮藏、等待、勾兑……多么神奇美妙的过程。 不要用科学仪器分析,她所含的香有多少种,所含的微生物有多少种,真的,我宁 愿什么也不知道;只求像天地的鼻翼,吸进它灵香袅袅的意境,它优雅细腻的仪态, 它亦幻亦真的叩访。而一种叫水魂的生命,它的神秘性是不可分析的,并且要拒绝 分析。这儿的神秘物质,是永远也抓不到它的,犹如尼斯湖水怪和神农架的野人, 一闪即逝。是它参与了整个酿造的过程,一只神奇的手,在搅动着这场壮丽的水的 演出,在书写水的传说。 酒也不是食物,不是的,它是介于物质和精神之间的一种东西,我姑且称它为 第三物质,它可以滋养灵,也可以滋养肉。它来自深山,取自深谷。雾霭茫茫的赤 水,一勺一勺,一湾一湾,一程一程,一滩一滩。你究竟诉说着什么?不是说这里, 说在遥远的神农架,有这么一位老人,一个铁匠,几十年从不吃饭,只喝酒,也不 吃菜,就一盘石子儿,用油盐炒了吮着下酒,下顿洗净了再炒。酒能支撑他几十年 不吃饭的身体,酒里面有什么神奇的物质呢? 现在,我走在茅台古镇的烟雨中,走在赤水河畔。一切都在酒的萌动中,仿佛 酒是一粒快要冲出大地的种子,一次风生水起的潮汛,我感受到了。对,酒是种子, 酒是用水耕种出来的。我终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