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个地方因酒而名,它坐落在大西南的万山丛中,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酒的王 国。不久前,我造访了它,准确地说,我进入了一道神奇的峡谷,来践约一个饮酒 者的朝圣之旅。 车窗外,一座山城的清晰画面依次展开,它的外貌似曾相识,所有的建筑都倚 山而建或坐落谷底,和印象中的其他山城大同小异。但当我推开车窗,仅凭呼吸, 立刻就能感受到这里的迥异之处。空气中弥漫着奇特的芬芳,是我很熟悉的酱香味, 浓得化不开,它像是从每一处地隙中、每一道崖缝里或每一片树叶的经脉间散发出 来,充斥了整个峡谷。置身其中,人是禁不住要飘飘然的,这是一种别样的陶醉, 经历一次便终生难忘。 偌大的峡谷是一口天然的酒窖,它由一条河流和两岸山地组成,上天的眷顾使 它在酒的家族中独领风骚。河流穿山而来,这是一条从未污染的河流,以后也绝不 允许被污染,它以国家的名义而存在,沿途的子民共同守护着它的清澈与纯洁,保 证它安静地流经这里。这里——造物主为人类设置的一个神圣坐标,赐予了它最适 宜酿造的海拔高度、湿度、土壤、水质、日照以及降雨量,由此造就了微生物群赖 以繁衍、生长的温床。连沿岸种植的高粱也仿佛是上天钦点的品种,因其颗粒细小、 坚硬、皮厚,如果仅仅用作粮食实在劣质,但恰恰是酿酒的绝佳原料。这一切都不 可复制,更加不可复制的是酒的灵魂,其品质醇厚而绵长,分明是神来之笔,而非 人为。有人做过大胆尝试,聘请这里的酿酒师,采用同样的工艺,并且选取当地的 原料和水异地酿造,试图酿出相同的酒来。这时候,我们相信人间的行为逃不过上 天的眼睛,人类的自以为是必然要付出代价。事实证明,的确如此,道理很简单, 因为违背天意,所以注定徒劳。 民间流传着诸多酒的佳话。半个多世纪以前,北上的红军途经此地,与这片山 水结缘,借助一条河流四次往返,演绎了屡用奇兵的神话。其间,酒的作用不可或 缺,红军以此疗伤,收到奇效,于是历史赋予了酒新的含义。那些伤愈归队的红军 战士,后来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忘却酒的记忆。在我上中学期间,有一堂特别的 课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一位老红军坐在讲台前,描述了当年以酒疗伤的情景。他挽 起裤脚,让我们排队去看他那条曾经因伤差点儿致残的右腿。他说,全靠酒消炎, 挽救了他已经肿得快要坏死的腿。我们发现那条腿和平常人的腿并无什么两样,甚 至连疤痕都不见,只是惊异于它创造的奇迹,翻越过雪山和草地,一步一步丈量完 了二万五千里长的路程。老红军的事迹令人感动,还有那酒,我们从此记住了它响 当当的名字,直到后来称它为国酒,我们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我们想“国酒”理 所当然非它莫属了。 国酒的成名,除了它卓尔不群的品质,还离不开一个人的推崇,这便是“国酒 之父”周恩来总理。周总理宠爱它由来已久,他个人的喜好影响了国人,成为国人 的共同之爱。那发生在国宴上的一幕,是足以让国人引以为豪的。总理端着酒杯, 带着招牌式的微笑,穿梭于贵宾之间,聚焦了全世界的目光。杯中酒液荡漾,一个 民族的底气全在酒中,此时被他攥在手里,表现出一个大国总理胜券在握的风采。 在他主政的漫长岁月里,这酒就是他的一张牌或名片,他拿着它,频频亮相于国际 舞台,导演了连轴好戏,书写了一系列外交传奇。酒作为国礼,经他之手赠予外宾 不计其数,每一次赠予都是友谊的播撒。无论外国首脑、政要或是国际友人,当他 们接过这一特殊的信物时,总要掂量一下轻重,掂出的无疑是一个东方大国的分量。 酒起源于大山,发酵于人心,一瓶酒远渡重洋重归故里的故事成为美谈。这瓶酒被 一位国际友人珍藏了整整五十年,一直舍不得喝它,当初只打开过一次,邀请几个 好朋友各自浅尝一小口,便封存至今,每遇喜事或节日,才拿出来闻一闻。在她看 来,自己长期保存并非酒的最好归宿,她要让它回到娘家,于是选择周总理当年赠 送给她酒的那个日子,专程携酒从数千里之外赶到这里,履行一个神圣的回赠仪式, 同时接受“国酒荣誉员工”的称号。仪式上,她在周总理的铜像前久久伫立,潸然 泪下。在她转身破涕为笑的那一瞬间,我们知道老人完成了自己多年的夙愿,心也 便释然了。 国酒的包装是值得称道的。酒类中,没有比它更简单的设计。但正是它的朴实 无华成就了经典。从我见到它的那一刻起,便有一见如故之感。像他乡遇故知一样, 这个敦实的圆柱体的酒瓶形象再也挥之不去,并且常挂在嘴上。对于好酒者,我们 没有理由不对它情有独钟,说它是所有酒友的情人也不为过。摆在面前,它就是一 座耸立的高山,开启它,就会呈现一条河流。多少次,我做梦都想沿着它的来路去 探寻它的源头,人生中有一个太大的谜需要解开,因为在我心目中,它的诞生地便 是我的圣地。 机会终于来临,农历九月九,我应邀参加酒厂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过了一个 有生以来最有意义的重阳节。这一天非同寻常,酒的主人严格遵照古法,精心采水, 下料,将酿造的自然密码通过节令输入到每一滴水、每一粒粮食中,来年便会转化 成酒的形态进入我们的生活。仪式正在进行,司仪洪钟般的声音响彻峡谷。司仪是 人间的使者,代表酒的后人请来了历代宗师先贤,给他们敬献了新取的河水、高粱、 小麦,以及陈年老酒。人类的虔诚定会感动神灵,宗师先贤仿佛就在身边,或在云 端望着我们。天地间一派祥瑞之气,那便是先人的目光,我们尽情地沐浴着它,就 等于接受了福祉,一年的生产便自然有了保证。 入夜,我失眠了,白天的经历恍若一梦。我走出房间来到阳台,举目向天,夜 空深远,月亮像一个敬业的值更老人,蹲在山头一动不动,看守着这个节日的夜晚。 不远处是穿城而过的河流,我看不见它的身影,却能听到它匆匆赶夜路的脚步声。 空气中,酒香依然醇厚,只是比白日多了一丝绵长。整个人像是沉浸在巨大的酒缸 里,全身的毛孔几乎都在张着小嘴贪婪地吸吮,再次不饮自醉就成了必然。就在此 时,心中的谜团豁然解开了。依稀听到一个人自言自语,原来是我自己。 这里的酒何以独具神韵? 因为得天,所以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