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记得小学毕业的时候,赶上“停课闹革命”,一群孩子闲得没事干,想学大人 喝酒。凑了些毛票钢镚,拿着个空瓶子,拥进大院里的小卖部,当着售货员故意问 其中一个孩子:“你爸爸要你买什么酒来着?”售货员是个鳏夫,平时话不多,但 谁家都认识,看我们表演完了,就一句:“都给我滚!”后来,我开始喝啤酒,这 是最初接触酒。喝白酒则是参加工作以后的事,最贵的喝过二毛八一两的,很次的 酒我也喝过,七分钱一两,地瓜干,就着一盘素炒饼,喝进去就像捅进去一根锯条, 从嗓子眼一直锯到肺腑里。从此明白了什么叫吃香的喝辣的。其实好白酒并不辣, 那叫有劲儿,跑过嗓子眼时是柔柔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我从未喝过茅台、五粮 液一类的高档酒,当时茅台好像是八块钱一瓶,喝不起,但记住了那个漂亮的白瓷 瓶子,在谁家看见了,就猜这家准有钱。 后来去日本闯荡,在工厂里打工时,结识了一位日本老兄,叫青木,爱聊天, 爱拉近乎,有些北京人的仗义。非要请我们几个中国人吃饭,去一家高档的中国餐 厅,问我们喝什么酒,我们异口同声说喝茅台。吃完饭结账出来,他说,这酒比饭 都贵。我们说这是真茅台,肯定贵。他翻着眼问,难道还有假茅台? 当时喝酒,只知道越贵的越好,喝酒时爱逞强,常常是喝得烂醉如泥,没人陪 着找不到家,至于酒里还有什么文化,全然不知。后来进了大学读书,才听说了 “酒文化”一词。再以后,混到文人圈中工作,才领略到文人们喝酒的魅力。 与作家一起喝酒是极有味道的,若干年前,有幸陪汪曾祺、林斤澜两位老先生 喝过一次酒,酒就是普通的二锅头,菜也很简单,地点就在单位食堂,但佐酒的谈 话就有意思多了。天南海北,信手拈来的全是些有说道有品头的事,包括某一道菜 应该怎么做,某一套旧书可到哪里去寻,哪个地方有个门楼,门楼上的对联写得如 何之妙等等。其间,也会聊到当今的时鲜事,比如,哪个大官犯了事,被抓了起来 ;哪些人发了财,置了房买了车;还有哪位文人为了蝇头小利,做出了一些可笑的 事。记得聊至此的时候,汪先生轻轻放下手里的酒盅,说:“现在有些人虽然富了, 但富得很可怜。”极精辟。这样的酒喝多了,长见识长学问。当然,也学了不少喝 酒的学问,比如斤澜先生在酒桌上是很谨慎与女性喝酒的,他常说的一句警世名言 是:“女将出马,定有妖法。”他解释说:“敢与须眉比拼的巾帼必有超常酒量, 不可小觑。稍有大意,便会在小河沟里翻船。” 据查,文人中酒龄最长的当数梁实秋,才满六岁时便已醉酒,醉后曾舀一勺高 汤,立于椅上,泼了他老爹一身。梁实秋对酒的评价最高,他认为酒在文学上比其 他东西更有重要的贡献。我理解他的话包含了这样一层意思:文人是离不开酒的, 酒亦离不开文人。文人离开了酒似乎便少了几分风骨与潇洒,而酒离开了文人,便 少了许多掌故与韵味。故历来有“诗酒文章”之说,可见文人与酒是缘自天成的。 喝酒最具兴致的应为画家丰子恺。一次,他在西湖边见一人钓虾,钓得三四只 便走,不解,问为何不再多钓一些。那人答:下酒够了。丰子恺更是好奇,追到酒 店,想看他如何下酒。只见那人叫酒保取一斤酒,然后把虾放进烫酒的开水里,不 久,虾即变成红色,再取一小碟酱油,用虾蘸之下酒。为了便于观察,丰子恺也买 了一斤白酒,守在一旁边喝边静观,直喝到两颊酡红。归后,写成《吃酒》一文, 记录此事,读来甚是有趣。 还有俞平伯先生,欣赏饮酒却不胜酒力,从王府井喝酒归来,曾作词《蝶恋花 ·东华醉归》。 张中行久居京城,早年间喜去小饭铺喝酒吃饭,曾著《大酒缸》一文:“关于 大酒缸,除了长住北京,年过花甲,刘伶、阮籍一流人物以外,大概没有人知道了。” 大酒缸是一种极简易的小饭铺的雅号,通常只有一间门面,店里摆着几口埋进地面 一半的大酒缸,酒缸上盖着厚厚的朱红漆的盖子,相当于餐桌。掌柜的待客人坐下 后,会问你喝几个酒(旧秤二两白干称一个),热不热。饭食则只有两三样,通常 是饺子和刀削面,花钱不多,能落个酒足饭饱。京城里最有名的一家大酒缸的字号 叫义聚成。其实,这就是鲁迅先生笔下的咸亨酒店在北京的翻版。 周作人在《吃酒的本领》一文中也曾提到过大酒缸:“我的平生恨事之一是不 曾进过大酒缸。”周作人酒量不大却喜欢喝酒,且每喝必醉。因爱酒,故对茶颇有 微词,以为茶被列入开门七件事是不对的,应是柴米油盐酱醋酒才对。之所以写成 了茶,无非是为了押韵而已。周作人喝酒讲究择友,一起喝酒的人一定要对脾气才 成,周作人的酒友是沈尹然和钱玄同,理由是三人酒德相同。晚年钱玄同患高血压, 不敢再饮,为此还给周作人递交戒酒的酒誓,以表示对周作人亦不敷衍矣。可见当 时文人对喝酒一事的认真。 老舍在饮酒的文人中属豪放派。著有散文《新年醉话》,开篇第一句:“大新 年的,要不喝醉一回,还算得了英雄好汉吗?”令恐酒者汗颜。他的另一句名言是 :“醉话比诗话词话官话的价值都大。”为何?因为醉话是真言,胜过一切谎言, 所以有价值。 陆文夫是美食家,也是美饮家,曾作《酒话》一篇。“一杯在手,陶然忘机, 慢慢地呷,一口口地咪,饮酒不为求醉,而在个中滋味,此乃真饮酒也。真饮酒也 不容易,君子在酒不在菜。首先得有好酒,只有好酒才经得起呷,经得起咪,经得 起慢慢地品味。”当年陆文夫曾花四块九毛钱喝过一瓶茅台酒,算是高消费。一九 八六年汉学家马悦然先生来苏州,他请马悦然喝江苏名酒双沟酒,问其感受,马悦 然评价曰:“这是女人喝的茅台。”令陆文夫暗暗佩服,称马先生不仅是汉学家, 还是汉酒家。 以上所列名人,不仅风采卓著,且皆有士大夫之风,留下了诸多逸闻趣事。只 可惜岁月无情,这些前辈们皆已作古,所遗风范再难寻踪,令人不禁扼腕。 扯了这许多品饮之事,似乎是在证明酒文化只存于文人酬酢或诗词文赋之中, 其实不然。前不久,我去了一趟酒乡茅台镇,所获甚丰,耳闻目睹之下,于酒文化 的理解竟有了新一层的认知和开掘,顿觉豁然开朗。悟出之前自己对于酒文化的理 解失之公允,其原因在于只看重了饮酒一面,却忽略了造酒一环,实为一大缺憾。 我是随作家采风团去到贵州茅台镇的,有幸参观了著名的茅台酒厂,亲眼目睹 了茅台人的劳作和制酒的全过程,才得知在几百年后的今天,茅台酒依然在恪守着 传统方式的酿造工艺。无论何种工序,何等繁复,七十二般变化,道道循规遵矩, 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与松懈,更不敢存些许的偷工减料之心,看后很是感慨。那天恰 值九月九重阳节,为茅台酒一年酿造的投料之始,厂里还特地举行了隆重而简朴的 祭祖活动,干部职工列队齐整,聚于广场,擂鼓鸣号,献水献粱,以铭记老酒祖为 后人留下美味佳酿之高功厚德。众人高擎右拳,重誓茅台“以质求存、不卖新酒” 的厂训,令人激动,令人感叹。我心中不禁暗问,这难道不是一种文化吗?在这里, 企业文化与酒文化是紧紧地凝结在了一处的,营造出了一种浓重的人文氛围。我想, 这也许就是国酒能维系百年而不衰落的精神源头所在吧。其实,造茅台酒如此,做 任何事亦应如此——都应追求一种境界,追求一种精气神,追求一种契合“传统工 艺”的美德,追求一种做人的良心与品质。如果有了这样一种文化与传承,我们的 诸多伟业何愁不成,诸多梦想何愁不圆?这算不算是茅台之行给我的又一个启示呢? 最后,还是回到饮酒上来。“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在这般美 好的景致里品赏吟唱,始终怀着对美饮、美酿者的感激,古人遗下的“唯愿当歌对 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的心愿又何愁不会实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