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遇见茅台之前,已经有了十几年酒龄——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作为中国 社科院刚入职的小青年随队到河北农村下放锻炼,于荒郊野外老屋中一群素心小伙 伴以“刘伶醉”开场练酒解闷儿;到九十年代末文学所同事集体出行,于上海月色 下被华师大几坛黄酒闷得口吐莲花抱头鼠窜;再到新世纪初,于广东某地入乡随俗, 跟张梅一起用大杯威士忌洋酒与地方官员“炸雷子”大获全胜……整个儿就是一片 混乱的少年行与侠士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端的是无知者无畏。那不是喝 酒,是在闹青春,与狐朋狗友勾肩搭背,挥霍与享受着不知有肾、遑论肝脾的花样 年华。 忽一日,茅台来了。在北京,因为获了一个以“茅台杯”命名的文学奖,于是 便与正宗茅台酒劈面相逢。那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说不出的快感与惊艳!盘 桓在舌尖上的绵、香、软、糯、温润与醇厚,浪花与云朵层层堆叠,一波推着一波 奔涌向前,仿佛就要拍岸,随时都要在天际炸出亡命的快感。 然而,没拍,也没炸。忽忽悠悠落地上,虽已经是桃花满天、飘飘欲仙,却又 能稳稳站住,立于大地之上,脑子还是自己的,手脚也是听使唤的,说话发音全没 走样,还能够继续觥筹交错,云淡风轻,止于可止,行于可行。 神乎哉,茅台!发乎情止于礼仪,潮起潮落,完全可控,有着中年般的火候和 自制力。莫非,它的酒曲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神秘配方? 发乎情止于礼仪,这就是茅台的风度和旨趣。 往后的十几年中,我便与茅台结缘,如若不是两家杂志“茅台杯文学奖”的获 奖者,便是受邀出席颁奖会的嘉宾,持续不间断地体会着茅台的好。茅台酒的绵软 好喝自不用说了,关键是这酒不醉人,简直算得上一个奇迹!酒醉是一个比较讨厌 比较麻烦的过程,没法自控,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醉,那些烈酒洋酒小野酒, 都来势汹汹,没有过渡,根本不给人一个渐进预防的过程,说醉咣当一声就醉了, 呕吐过后人事不省,活该由着身边哥们儿给编排绯闻故事。 茅台酒就没有喝醉之虞,喝了茅台不出丑。喝了茅台不上头,它的微醺来得悠 然、舒缓、缠绵,让人清醒体会身体里高潮的临界点。即便是多喝了三五杯也无妨, 不过是一夜沉沉睡去,次日醒来,神清气爽,如曙光初照、混沌初开,如开辟鸿蒙、 重获新生,脑门儿和眼神都闪闪发亮,大脑皮层褶皱里的油泥,都被酒精擦得一干 二净纤尘不染。 究竟是什么神方,让茅台酒生成这般模样? 多年以后,当有机会亲临茅台酒厂,亲眼目睹美酒酿制的整个工艺流程,才解 开了这个谜,也才愈发叹服了茅台人的智慧和勤劳。且不说地球上叫作“赤水河” 的那一片广大的区域,水土气候温度湿度土壤菌群都适合于酿酒;也不说赤水河两 岸长出的红高粱,粒大饱满浆足是天然做酒的好材料;单说这高粱九榨的工艺,也 让人叹为观止!什么东西经得起来来回回翻来覆去九次的揉、踩、蒸、煮、榨?就 算一块钢板也会给捶成面包了,更何况只是一群群红彤彤的高粱!茅台酒原来只不 过是红高粱酒啊!九榨过后的高粱,把性子全都揉松了踩扁了榨没了,最后才滤出 那么几滴发酵后的精华。 榨完之后就是勾兑。茅台酒厂有着自己特殊的勾兑流程:勾兑的前一晚,品酒 师沐清风明月,禅定打坐,保持身心的洁净。然后于次日日出时分,沐浴更衣,带 着清洁和清净的口腔味蕾,前来品酒。他们不是靠工业流水线的数字原料配比来勾 兑,而是仍沿用人工的方式,靠品酒师的味蕾来品尝。这样品尝勾兑出来的酒,即 便是每一批的百分比上有了些微偏差,但是却覆盖上了“人”的气息。每一批茅台 酒不但带上了物候时序、温度湿度的记忆,同时还沾染了人的情绪、喜怒哀乐、性 情性格。因而这酒就变成了“活”的,集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人类之品格, 活生生地勾兑出来。 勾兑好的酒,还要再窖藏至少五年才能出库。这是一个关键又漫长的过程。那 些细小的高粱分子,在暗无天日里沉睡、发酵、修炼,等待着拨云见日重见天光。 五年,一千八百多天,是长还是短?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坐地日行八万里,大 圣也曾被压五百年。终于,时间已到,高粱的火气、性子全磨掉了,它们化成了酒, 化成了神,化成了酒神——这人类艺术的最初动力和源泉。 有了酒,才有了饮宴,有了诗篇,也改变了人类文明的基本走向。《诗经·鹿 鸣》有言:“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鼓瑟鼓琴,和乐且 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我有茅台,鼓瑟吹笙。大宴宾客,歌舞升平。 遇上茅台,好比是遇上一个敦厚儒雅的中年人,什么都有了:历练、气度、财富、 心胸。好酒如此,好文亦如此,都要经过漫长的历练和熬煎,蒸煮榨藏,直至飞升 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