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酿造液体葡萄酒送给人类,弥补营养 的不足,减轻那些可怜人的忧愁, 在他们喝足了葡萄酒的时候;他还奉送 睡眠,使他们忘却每天的痛苦,此外 再没有什么解除痛苦的药物了。 这是欧里庇德斯悲剧《酒神的伴侣》中,先知忒瑞西阿斯对狄俄尼索斯的颂歌, 表达了酒神为人类减轻痛苦的好意一面。所有的希腊神都具有人神同形同性的特点, 在他们良善的另一面,却往往是一个凶神、恶神、暴力神,狄俄尼索斯也不例外。 作为宙斯的私生子,狄俄尼索斯在印度山林中长大,后因天后赫拉作怪,使他像一 个疯子,到处狂奔、漫游,曾到过埃及和亚细亚各地。在路上,他成为植物神、果 实之神和葡萄的发现者,教人们种植葡萄、酿造葡萄美酒,并吩咐人们建立神龛把 自己供奉起来。他给服从他的人带来伟大的慈爱,给不敬他为神祇的人带来巨大的 灾祸。 漫游的狄俄尼索斯回到了亡母的家乡忒拜城。这是《酒神的伴侣》的开始。酒 神的到来,绝非一次习常的游子还乡,而更像是一种报复,其目的是颠覆秩序,搞 乱世道人心,尤其是搞乱妇女们的芳心。他以宙斯的名义鼓动全城的人狂欢,怂恿 妇女们“一个个溜到僻静地方,去满足男人的欲望”。姑娘们一个个从童贞女、乖 乖女变成了狂女,即便已婚妇女和老年妇女,也加入了狂女的行列。“那狂欢的领 队高擎着熊熊的松脂火炬,冒着叙利亚乳香那样的香烟,火炬在大茴香杆上曳着一 道光……她们先把头发打散披在肩上,然后把松开的鹿皮捆好,把舔着自己脸的蛇 束在梅花鹿皮上,有的扔下自己的婴儿,把小鹿或野狼崽抱在怀里,喂它们白色的 奶……她们在约定的时刻舞着棍子,同声呼唤宙斯之子的名字,以致整个山林和山 中的野兽都欢欣鼓舞,大自然也随着她们的奔跑而活跃起来。” 忒拜国王彭透斯闻此伤风败俗的狂欢,决定加以阻止。酒神又使出一招,让国 母阿高厄成为狂女的领袖。在迷幻癫狂中,阿高厄领着狂女们撕碎了儿子彭透斯的 身体,还以为是获得了一次狩猎的成功。当阿高厄从迷幻中惊醒,看见一块块拼凑 起来的儿子尸体时,大声恸哭:“是狄俄尼索斯害了我们!”她和狂女们接受了流 放外邦的命运。而狄俄尼索斯,在导演完这出恶作剧后,离开忒拜,继续漫游四方 去了。具有哲学家头脑的欧里庇德斯在剧终写道:“神明的行为是多样的,他们往 往做出许多料想不到的事。凡是我们所期望的往往不能实现,而我们期望不到的神 明却有办法。” 《酒神的伴侣》再现了酒神节的起源和雏形,它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狂欢节, 也是妇女们性解放的节日。这与公元前七世纪末发端、一年一度在春季举办的雅典 大酒神节是不同的。在大酒神节上,临时口占和歌队颂歌渐渐发展、演变为希腊悲 剧,诞生了三大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德斯。希腊悲剧除酒神 主题外,还触及了命运观念、宗教信仰、战争、民主制度、社会关系、家庭伦理等 问题,有力提升了古希腊的文化水平,重建了希腊人的心灵。希腊悲剧使酒神节升 华了,痛极生乐,乐极生悲,他们将千古之恨的悲鸣化作了生存的颂歌。 据说在如今希腊的一些偏远乡村,每两年要在夜间举行一次只有妇女和未婚女 子参加的酒神节。这大概是欧里庇德斯描述的原始酒神节的残余,是神话时代酒之 秘仪的当代延续。到了公元二三世纪,另一种秘仪——俄耳甫斯教诞生了,其秘仪 上焚香诵唱的祷歌,被誉为希腊神话的三大源头和原典(此外为《荷马史诗》和赫 西俄德的《神谱》)。公元三世纪的一位先知曾记载了俄耳甫斯教秘仪的情景: “他们长笛为音,猥亵狂舞,间以俄耳甫斯的诗或颂曲,一会儿装神,一会儿扮仙, 一会儿疯迷狂醉。”(俄耳甫斯《俄耳甫斯教祷歌·前言》)流传至今的俄耳甫斯 教祷歌共八十七首,献给酒神的就有七首,狄俄尼索斯也成为俄耳甫斯教的神。通 过这些祷歌,酒神的形象就固定下来了: 我呼唤狄俄尼索斯,咆哮的神,呼喝着 “呜哎”, 双重天性,三次出生,神王巴克科斯, 神秘而野性,一对角,两种形态, 浑身常青藤,纯洁威武的牛脸神,呼喝着 “呜哎”! 你食生肉,葡萄为饰,树叶作衣,双年来 庆, 最智慧的欧布勒斯,宙斯和珀耳塞福涅 在难言的爱里孕育了你,永生的精灵哦, 听我说吧,善心的神,温柔完美的神! 带着你欢悦的随从,降临于我身吧! ——《俄耳甫斯教祷歌之三十》 试想一下,如果古希腊人的心灵沿着酒神狄俄尼索斯之一维发展下去,将是狂 乱的、非理性的,也是残缺的、不完整的,是无法达到歌德惊叹的“宏伟”“妥帖” “健康”“崇高”“纯真”“有力”的。这时,日神阿波罗出现了。“使希腊人保 持安全的,是那光荣而伟大的阿波罗向那些粗野而奇异不可思议的狄俄尼索斯势力 展示其狞恶头脸时,压制了这种狂欢。”“一旦酒神冲动终于从希腊人的至深根源 中爆发出来时,就很难加以阻挡甚至根本就不可能阻挡了。这时,日神的作用就是 :通过及时缔结的和解,使强有力的敌人缴出毁灭性的武器!”(尼采《悲剧的诞 生》)这就是希腊精神的和解、平衡与升华。 狄俄尼索斯是一个葡萄酒神,到了罗马时代,他有了另一个名字——巴克斯, 继续在欧亚大陆奔走、漫游。他到过古波斯,波斯人称葡萄为“生命饮料之树” “月亮的圣树”。在波斯王宫中,司酒是一个很体面很重要的职务,享受大臣待遇。 希罗多德说,波斯人习惯于在陶醉状态中讨论重大事情,认为喝醉酒通过的决定要 比清醒时做出的更加可靠。在促进波斯诗歌、音乐、舞蹈的繁荣方面,葡萄酒的确 发挥了很大作用。巴克斯到过阿拉伯人那里,教他们种植一种果实大如鸡蛋的葡萄, 树干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一串串的葡萄有两腕尺长。阿拉伯人继承了波斯人善饮的 传统,想象葡萄树是一只酒杯,死后要葬在葡萄树下,就有永远也喝不完的葡萄美 酒。巴克斯显然也到过中国人地理概念中的西域,现今新疆的维吾尔、哈萨克、塔 吉克等民族中,还流行巴克斯崇拜。在我二○一○年创作的哈萨克歌舞诗《阿嘎加 依》第三场“爱情达斯坦”中,就出现过一个老年巴克斯,并融入自然崇拜和动物 舞蹈,表现了人、神、兽的同乐。伊斯兰教传入之前,西域民族嗜酒如命,毫无禁 忌。收录在《突厥语大词典》中的一首民歌证实了这种豪饮:“让我们吆喝着各饮 三十杯。/ 让我们欢乐蹦跳,/ 让我们如狮子一样吼叫,/ 忧愁散去,让我们尽情 欢笑。” 这些豪饮的人喝的是西域最古老的葡萄酒——穆赛莱斯,即唐诗“葡萄美酒夜 光杯”中的美酒。公元二世纪,张骞“凿空”西域来到大宛(今费尔干纳),发现 这里俨然已是中亚葡萄种植中心。“宛左右以葡萄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 积数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葡萄肥饶地。” (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张骞从大宛带回了葡萄种子和苜蓿种子,但未获得 葡萄酒酿造技术。公元三八四年,前秦将军吕光征龟兹(今库车),他说,这里有 许多葡萄园,葡萄酒总是被大桶大桶地享用,人们在酒窖里日夜酩酊大醉,连守城 的士兵也不例外。“胡人奢侈,厚于养身。”以吐火罗人为主的龟兹居民,在信仰 佛教的同时也不忘纵情享乐。西晋张华所著《博物志》上说:“西域有葡萄酒,积 年不败。彼俗传云,可至十年。欲饮之,醉弥日乃解。” 穆赛莱斯作为西域葡萄酒的“活化石”,以现今新疆叶尔羌河流域刀郎地区酿 造的为最佳。与现代工艺酿造的葡萄酒不同,穆赛莱斯的颜色有些暗淡、混浊,有 点儿混沌初开的样子,又好像有一场沙尘暴钻进去把它搅浑了。这种原始葡萄酒无 疑具备这样的特点:质朴、天然、醇厚,喝着它,会使人产生回归自然和乡野的感 觉。 今天的刀郎人在酿造穆赛莱斯时喜欢加入鸽子血,还有枸杞、新疆红花、丁香、 肉苁蓉等药材。据流行在刀郎地区的一则民间传说,穆赛莱斯不是巴克斯而是魔鬼 麦力吾尼发明的,他在酒中添加了狐狸、老虎、野猪和公鸡的血,因此人喝了穆赛 莱斯,就变得像狐狸一样狡猾、老虎一样勇猛、猪一样肮脏、公鸡一样淫荡。这则 传说大概是基督教、伊斯兰教之后产生的,打上了两教烙印并具西域色彩;也可能 是西方《罗马人的事迹》中一个故事的翻版:“当诺亚发觉葡萄酒是酸的,便找来 狮子、羔羊、猪和猿四种动物的血,在血里加上泥土,于是做成一种肥料,便给葡 萄树施了这种肥。就这样,血使葡萄酒变甜了……” 刀郎地区几乎家家户户都酿穆赛莱斯,像江南水乡人家过年要做米酒一样普遍。 在已经失传了的穆赛莱斯秘仪上,每户刀郎人要献出一坛子上好的酒,倒在一个大 缸里,混合成一种供部落同饮的穆赛莱斯。这象征了团结。大家本是同根生,就像 缸里的酒,血脉里流淌的是同一种血。人们用木碗和土陶碗开心地喝着这种“百家 酒”,谁也不例外,连刚会走路的小孩子也来凑热闹尝一尝。下酒菜是大锅里煮着 的几个热气腾腾的牛头。人们喝酒、唱歌、跳舞,持续三天三夜。第三天,部落里 德高望重的长者要出来说话。人们围坐在他身旁,认真倾听。长者话里的意思是, 穆赛莱斯代表的是遗忘,大家喝了它,要把邻里之间、人与人之间的误会、怨恨和 不愉快统统忘到九霄云外。忧愁的人从现在开始要快乐起来,贫苦的人要祈祷上苍, 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即使是罪人,穆赛莱斯也已洗刷了他的灵魂,从现在开始 就做一个新人吧。 巴克斯走到西域大概就折返西方了,没有继续向东土汉地前行。因此,在中国 文化中没有酒神节,也没有酒神崇拜。中国人有酒圣(杜康)、酒仙(刘伶、李白)、 酒徒、酒鬼,但就是没有酒神节,也没有一种完备的可称为“酒神精神”的文化。 尽管有“酒醪”诞生于伏羲时代和夏禹时代两种说法,但白酒(蒸馏酒)的发明是 在汉代之后,而考古发掘的最早的蒸馏器则是宋代。汉代以降,酒风日盛,但还是 没有形成可以传承的官方或民间的酒节。或许,中国人的酒之秘仪已经转化了,转 化成了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转化 成了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魏晋风度,转化成了李白的以“斗酒诗百篇”来“与 尔同销万古愁”……有关酒的诗篇,在中国古诗中可以车载斗量,不要说写出《将 进酒》的酒仙李白了,连陶渊明这样的隐逸诗人、田园诗人,酒诗在他全部诗作中 也占了相当大的比重。但陶渊明饮酒有节制,以快意为目的。“当时饮酒的风气相 沿下来,人见了也不觉得奇怪,而且汉魏晋相沿,时代不远,变迁极多,既经见惯, 就没有大感触,陶潜(陶渊明)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当然的。”(鲁迅《魏晋风 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 上皇、仪狄或杜康,均不是白酒鼻祖。最早的酒,一定是自然发酵而成的,有 点儿像今天南方的醪糟酒和西北的稠酒,古人称之为“醴”“麴糵”等。在云贵高 原,还存在“猕猴造酒”的传说。但很快,中国就变成了一个白酒国度,到今天, 俨然已是世界第一白酒大国。据统计,中国人每年要喝掉二百三十亿瓶白酒,也就 是说,不分男女老幼,每人每年要喝十多瓶。换一种说法,中国人每年都要喝掉一 个青海湖! 含蓄的东方人爱上了烈性的白酒,富有行动感的西方人却沉醉于浪漫的葡萄酒。 这是一种有趣的文化现象和文化反差,也许在民族心理上,是缺啥补啥的需要和表 现。而经由酒达到的快乐、自由精神以及巅峰体验,在东方人和西方人那里,其实 是相通的。即使在一个酒鬼遍地的时代,喝酒的境界也是多样化的、高深莫测的。 穷人喝穷人的劣酒,富人喝富人的好酒,达到的境界可能是大同小异的。像大湖那 般深的忧愁、痛苦和不幸,也很快会被人类喝干的。喝干了这个大湖,还有新的苦 难盈满其中……酒在中国圆桌,酒在风月场,酒在温柔乡,酒在人情里,酒在朋友 中,酒在愁眉间……酒,是人们克服地球引力的精神力量,能为呆板单调的尘世生 活插上翅膀,它是迷狂的梯子、梦幻的骏马,所以波德莱尔才会写下“以酒为马, 直上苍穹”这样的句子。 我们一直没有为白酒设立一个节日或一种仪式,这是我深感遗憾的。仪式不仅 仅传承文化,更带来一个充满象征的、安慰人心的、值得居住的世界。酒之仪式, 不是为了唤醒一个中国式的酒神(白酒神),而是提醒我们不要忘了酿酒的先祖列 宗,不要丢失了自己的来路和去踪。直到二○一三年重阳节,当我在茅台酒厂参加 过“第十届茅台酒文化节”后,这个遗憾才得到了一次补偿。茅台酒文化节其实是 一个祭祀典礼,庄重、朴素、复古。在赤水河畔,在空气中弥漫的醉人酒香和阵阵 鼓乐声中,祭者先后敬献高香、老酒、高粱、小麦、净水、鲜花等六种物品,祭者 黄服着身,心怀虔诚,每个动作都毕恭毕敬。年轻人自编自演的古乐舞,也成了第 七种敬献。这一仪式,缅怀和祭奠历代酿酒先祖列宗,宣告新一个酿酒季的开始, 更重要的,传达了对天地万物的尊重和爱惜。其寓意是深刻的,而强烈的仪式感, 感染并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这是与饮酒之醉完全不同的一种体验,具有追怀先 人、沐浴古风、净化心灵之奇效。我将这个祭祀典礼称为“茅台秘仪”、云贵高原 上的“酒神节”。 事实上,酒之秘仪在当代诗人中保存完好。诗人们以“诗友”相称,是一种古 风犹存,说明在人群和交往中,诗人仍是最重情谊的一类,这种情谊往往是跨越时 空的,是一种兄弟般的亲近感。在茅台镇的最后一天,当地诗友陪我和妻子去了仁 怀附近的一个幽静山谷——狮子山。从前的苗寨已不见苗人,开了几家山野风味的 农家乐。诗友相聚,酒是必不可少的,有趣和奇异的是,酒至酣畅时分,有三位诗 友几乎不约而同从各地打来电话,他们是甘肃的叶舟、浙江的梁晓明和西藏的贺老 憨(贺中),一听,都是喝高了的,喝高了就想念远方的朋友。他们中的前两位, 分别在去年和前年到过茅台镇,与茅台有缘。于是,三位远方的诗友也参与到了狮 子山的畅饮、欢聚中。几天后我回到新疆,写下赠给诗友的诗作《狮子山》,以为 友情的纪念,却更是诗友间“酒之秘仪”的一次透露和再现: 当茅台狮子和乌鲁木齐狮子 在此相遇,狮子山下 已多年不见狮子踪影 两只小狗在红薯地里耍欢 被误认为幼狮的嬉戏 草垛、橙子树、野番茄的黄昏 被鸟巢和背篓送往深夜 菜园里,半个月亮爬上来 辉光盈满空旷冷清的山谷 苗山人家,辣味烤猪排 野葱、折耳根拌花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再打开一瓶飞天茅台,招来 兰州狮子叶舟、杭州狮子梁晓明 还有拉萨狮子贺老憨 在场的,不在场的 同饮一杯高原液体火焰 今夜,狮子山是兄弟之山 赤水河可称为美酒河 且慢,这最后一杯,要招来 亡灵狮子、先人狮子、隐身狮子 今宵同醉,随一群高原兽 这万古愁,泅渡银河、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