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烟酒不分家,我认识写诗的人,几乎没有不吸烟喝酒的,最厉害的,一天三包 烟、一餐两斤酒。 我不吸烟。我喝酒,我写诗。 我从来没有吸过一支烟。有几次,几个又烟又酒的好朋友,设局把我灌醉。他 们知道,我喝醉酒后,容易冲动。但他们想借我喝醉之机,打败我不吸烟的金身, 却一直未能得逞。我不吸烟,与烟盒上写着“吸烟有害健康”的提醒,没有一丝一 毫的联系。高速公路上,有很多提示,超速危险,但哪次上高速我没超过速?我不 吸烟,就是为了证明,我至少在一件事情上,有一辈子的恒心和耐力——我选择了 不吸烟。这是生活中最简单的事,但要做到一支烟也不吸,并且自己化成烟了,也 不吸,这跟吸烟的人戒烟一样,不那么容易。马克·吐温说:戒烟很容易,我一生 戒过许多次。 我喝酒。酒量,不敢说大,但半斤不在话下。酒胆、酒风、酒德、酒品,不敢 说好,但至少不坏。这跟我写诗,既有关又无关。有关,是因为李白,他斗酒诗百 篇,英名万古传。无论是谁,只要是中国人,知道你写诗,他就认定你能喝酒,喝 完酒后,会诗兴大发,把酒临风,念天地之悠悠。在大大小小的饭桌上,这成了我 喝酒和被喝酒的酒令。但不管酒喝到几分,我从来没有在喝酒后立即赋诗一首,这 是我写诗和喝酒的无关——我没有那样的才能。古今中外,也许只有李白能边喝酒 边吟唱“黄河之水天上来”。李白不能复制。酒,是中国人的另一种血液。喜丧悲 欢,酸甜苦辣,大如天,细如芒,什么事都能喝上三杯两盏。我每写完一首诗,如 果自己满意,几个写诗的朋友也说不错,我就会自己敬自己一杯酒,算是庆祝。这 个时候,无论什么酒,几个人喝,有没有下酒菜,都是最香最爽的。先写诗,后喝 酒,三十年下来,这已成为习惯。像吸烟一样,喝酒是有瘾的,但我的酒瘾,是我 的诗瘾引发的。即使我喝闷酒,发酒疯,大多也是因为我在某段时间写不出自己满 意的诗作而焦虑。 一个现代诗人,能不能一辈子不写一首平庸的诗?这只有特朗斯特罗姆能做到。 他只写了一百六十多首诗,却获得了二○一一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他的每一首诗都 是经典,他因此而成为大师。二○一二年八月二十九日,诗人、翻译家李笠带我和 几个参加斯德哥尔摩第十四届巴格达咖啡诗歌节的中国诗人去拜访特朗斯特罗姆。 李笠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去了瑞典,是《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的中文译者。从国 内出发前,我买了李笠翻译出版的《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准备到了瑞典后,请 特翁签个名,还为特翁买了一斤茶叶,算是一个中国诗人送给自己景仰的诗歌大师 的小小礼物。到了瑞典,李笠告诉我,不要给特朗斯特罗姆茶叶,他不喝茶,他喝 酒和咖啡。李笠按他以前多次带中国诗人拜访特朗斯特罗姆的惯例,给他买了一瓶 威士忌。我对李笠说,要是我从国内带瓶茅台酒给特朗斯特罗姆,他一定会喜欢。 李笠说,是的,你们来之前,我忘了提醒你们。我们一行四人是当地时间下午两点, 在特朗斯特罗姆的一个临时居所见到他的。他一直住着的房子,因为他得了诺奖之 后,瑞典斯德哥尔摩政府出资,正在按他的意愿重新修缮。在此期间,他就住在一 个酒店的大套间里。整个房间的布置不像酒店,像一个书房,还放着一架钢琴。特 翁八十多岁了,坐在轮椅上已二十多年,因为中风,在一九九○年,他的右半身就 已瘫痪,失去了语言交流的能力,只能用左手写字和弹钢琴。在我见到他的两个多 小时里,他的脸上一直是儿童般的笑容。八月底的斯德哥尔摩,有世界上最透明的 阳光,特朗斯特罗姆脸上的笑容,就是八月斯德哥尔摩阳光最生动的写照。那个下 午,特翁喝了两瓶啤酒。无论是我们挨个儿给他敬酒,还是他自斟自饮,他每喝一 口酒,笑得都会更加灿烂。那灿烂,是他脸上的神来之笔,像他的诗句:醒悟是从 梦中向外跳伞。那灿烂,足以使世界上万事万物动容。一个诗人,把酒喝到了怎样 的境界,才会有这样的笑容?这是我回国后,在我和特翁的合影上写下的一句话。 特翁的夫人莫尼卡告诉我们,特翁偶尔抽烟,但喝了一辈子酒,即使中风了,坐在 轮椅上,也每天都喝酒,他的血管里都流动着酒。酒是他的血液,是他生命的一部 分。一个不喝酒的特朗斯特罗姆,和一个不写诗的特朗斯特罗姆一样,是无法想象 的,是上帝也不允许的。特朗斯特罗姆一九八五年就到过中国,那年代,诗歌在中 国就像诗歌在唐朝。有一本诗人通讯录,就可以在大江南北有酒喝。当时还不到五 十岁的特朗斯特罗姆,一定在中国过足了酒瘾。我不知道他是否在一九八五年就喝 过中国的茅台酒,那时一瓶茅台酒的价格,只有现在的百分之一,但不容易买到。 二○○一年,特翁第二次来中国,已经坐在轮椅上了。他不懂中文,但当我们用中 文朗读他的诗歌,他脸上的笑容,像他喝酒时一样无限迷人。从瑞典回来后,《特 朗斯特罗姆诗全集》就一直在我的包里。一年多来,我反复读着,每次读我都会心 动,都会痴迷,都好像正在喝酒的特朗斯特罗姆满脸笑容地看着我。 像李白一样,特朗斯特罗姆也是不可复制的。他的诗,永远是一个让我痴迷的 巨大的谜语。我希望能做到的,就是像他一样,八十多岁了,每天还能喝酒。我梦 想八十多岁的我,还能像现在一样,写出自己满意的诗,然后自己敬自己几杯酒。 这样,我一辈子就做成三件事了——写了一辈子诗,喝了一辈子酒,一辈子没吸一 支烟。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就会像特朗斯特罗姆一样灿烂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