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亲嗜酒,且是嗜酒如命的那种。 父亲过去有句口头禅:“宁愿丢了钱,也不能洒了酒。”喝酒时若别人倒酒不 小心洒到桌子上,他就会赶紧趴到桌上用舌头舔一舔,而且从此会罢了这个人在酒 桌上的斟酒权。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弟弟下河逮了两条小鱼,想回家找个瓶瓶罐罐养着,他 看到窗台上放着一个装满水的生理盐水瓶子,就顺手把两条小鱼丢了进去,没想到 小鱼眨眼就漂起来,死了。弟弟凑近瓶口一闻,就知道自己闯祸了。原来,那是父 亲刚打的散酒。弟弟怕挨揍,吓得饭也不吃就撒腿跑出去避难了。等父亲从地里干 活回来,那两条小鱼已在瓶子里浸泡了很久,他怒气冲冲地用筷子把鱼捞出来,但 充满鱼腥味的一斤散白酒他却终究没舍得倒掉,而是皱着眉头分两次喝了。这件事 几乎成了父亲的笑柄,母亲嘲笑了他几十年,她说父亲是酒鬼托生的。 打记事起,我最愿意干的事情就是去村口大喇叭杆子底下的小卖部替父亲买散 酒。酒是装在一口大坛子里的六十七度的瓜干烧,八毛八一斤,父亲有时给我一块 钱,有时给九毛,但不管多少,每次都会留二分钱给我买水果糖吃。在二十世纪七 十年代,一块水果糖足以让一个孩子垂涎三尺,但对我诱惑更大的却是小人书,像 《林海雪原》啦、《封神演义》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攒上七八次钱, 我就能买一本,看完了还可以和别的小伙伴交换其他的小人书看。父亲或许到现在 也不会知道,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在封闭的沂蒙山区,他的儿子就是靠他每次给的 二分钱完成了最初的文学启蒙。 有一次听老家隔壁的二大娘说,我父亲年轻时是村里公认的“秀才”,不仅吹 拉弹唱样样精通,而且还打得一手好算盘。父亲十八岁就验上了全县的第一个空军 兵,后因政审不合格没走成。不合格的原因是,有人诬陷父亲的哑巴舅舅偷了生产 队的二十斤绿豆,哑巴舅舅被戴着高帽子在村里游街示众,当经过村口的水井时, 他趁人不注意一头扎了进去。死无对证,小偷的帽子就牢牢地扣在他的头上。谁也 没想到,带兵的刚走了三四天,生产队绿豆失窃案就告破了,原来偷盗者是生产队 长本人,他再次盗窃生产队的黄豆时,被民兵抓了现行。生产队长承认绿豆也是他 偷的,怕被识破才诬陷了哑巴。 其实队长也并非十恶不赦的坏人,因为他首先是七个孩子的父亲。在刚经历了 大炼钢铁、大跃进和三年大饥荒的一九六五年,人们在抢着扒榆树皮挖草根果腹的 时候,饥饿感很容易让人逾越道德的界线。 没有当上兵的父亲到小卖部赊了一斤瓜干烧喝得酩酊大醉,以后的几十年再也 没提及此事。一些记忆的片段是靠奶奶和母亲零零碎碎的讲述拼凑起来的。但我猜 测,那次验兵的经历肯定对十八岁的父亲造成了一生中最致命的打击。是啊,对一 个往上数三代赤贫的农村孩子,那几乎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后来父亲在公社里当过一年民办教师,就被村里要回去当了会计,而且一当就 是几十年。由此算来,父亲的酒龄应该从十八岁开始算起,如今六十八岁的父亲, 酒龄已经五十年了。按他每天一斤酒的量,父亲喝下了差不多八吨酒。十年前,我 曾在一首题为《父亲》的诗里这样写道:“一日三餐,他酒不离口/ 四十年来好像 一直醉着/ 母亲骂他是个老酒鬼/ 说他的身体里隐藏着一座酒厂/ 父亲话少,母亲 话多/ 他常常在母亲的唠叨里/ 把一壶酒慢慢喝干/ 这些年父亲明显见老了/ 话也 越来越少/ 他不再关心天气和粮食的价格/ 饮酒似乎是他唯一的生活/ 喝多了,就 从墙上/ 取下那把老二胡/ 拉上一曲《二泉映月》/ 有一回老两口又吵架/ 我还听 见母亲骂他不正经/ 说他年轻时和秧歌队的谁谁好过/ 他偶尔也会吹嘘自己/ 早年 在生产队看青/ 亲手逮过一个偷牛的人/ 如今他给搞建筑的女婿/ 看工地,白天他 除了睡觉/ 就是想着如何把工地上的废料/ 变成零钱再变成酒/ 一些夜晚/ 我会去 陪他抽会儿烟/ 我们相对无言/ 只有两个烟头一闪一闪/ 然后各自熄灭/ 父亲站起 身/ 去工地另一头转转/ 我就在夜色中走远” 从最初的散酒瓜干烧,到后来两块七一瓶的沂河桥白干,再到兰陵二曲、兰陵 大曲,父亲大半辈子并没有喝什么好酒。偶尔弄瓶兰陵沉香或西凤酒,也只有逢年 过节或贵客登门时才拿出来喝。下酒菜也从不讲究,一盘腌菜或花生米,就喝得津 津有味。有时连腌菜也没有,就着几个盐粒,父亲也能喝得酣畅淋漓。我想,父亲 其实不是嗜酒,而是迷恋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是啊,在那个年代,他似乎每天只 有用一瓶劣质白酒弄晕自己,才能有力气对付穷得清澈见底的日子。 父亲虽擅饮,但酒品却极好,记忆里他好像从没发过酒疯。偶尔喝醉了只会呼 呼大睡,睡醒了酒也醒了。我和弟弟妹妹都喜欢父亲酒至微醺时的情景,那时候父 亲就会拉二胡、吹笛子、唱歌给我们听,父亲会唱很多民间小调和歌谣,像《小五 更》《画扇面》《绣花灯》等。“正月里那个里来呀正呀么正月整,王二姐绣房内 又绣花灯……”在乡村某个秋夜,父亲眯着眼睛,沉浸在某种氛围里,悠扬的琴声、 笛声、歌声传得很远,父亲的心那时也走得很远。 再后来,我和弟弟妹妹都到城里工作了,再三央求,父亲才同意随我们搬到了 小城临沂。但他在城里却待不住,三天两头往老家跑。老家已没有地可种了,父亲 回去也只是找几个老庄邻老伙计喝喝酒,或者到河边、地里转一圈。我知道,父亲 就像老家地里的一棵高粱或者一块红薯,离开那个地方少了那方水土的滋润他就不 舒服。 这些年父亲往老家跑的次数明显少了。他说:“回去一次,人家都忙,哪有时 间陪咱闲扯呀。”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我后来才知道。 父亲有次喝醉了嘟囔说:“村里那些老哥们儿老姊们儿一个个都走了,七八十 岁的还剩了不足二十个,也就是说,再有不到二十个就临到我了。”父亲说这话的 时候脸上没有一丝悲哀和恐惧,而是那种庄稼临近收割的释然。 这些年,父亲明显苍老了,脸上的皱纹纵横如老家的山岭沟渠。他每天依旧喝 点儿酒,但往往是一个人喝闷酒,喝完常一个人发呆。我在北京,一年回不去一两 次,弟弟妹妹也忙,而父亲却越来越像个老小孩,孤独而脆弱。 前几天,我出差山东,绕道回老家一趟,给父亲带回去两瓶茅台酒,我告诉父 亲:“这是我从茅台酒厂带回来的,喝了大半辈子酒,没喝过茅台总是个遗憾,尝 尝吧。” 母亲却说:“你爹前几天刚把酒戒了,劝也不喝了。” 我不太理解。不至于吧,父亲喝了大半辈子了,酒瘾这么大,没病没灾的咋能 把酒戒了? 父亲说,一个人一辈子喝多少酒,数量是一定的,我提前把这辈子的酒喝完了, 所以不喝了,就这么简单。 这老头就这么执拗。 我的心里开始感到歉疚和不安。这些年,我在外面胡吃海喝的,已记不清有多 久没有陪父亲喝喝小酒说说话了。我就像一个陀螺,穿梭旋转于不同的场合和不同 的酒桌,似乎渐渐迷失了自己。当我再一次喷着酒气,带着醉意,于觥筹交错间偶 尔回望,我分明看到了提溜着盐水瓶子为父亲打酒的那个七岁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