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初听说此行要去海王九岛的时候,我毫无反应。因为对我来说,海王九岛是 个陌生的名字。我敢断定,我没去过那个地方。但当游艇驶入大海王九岛进发之后, 我却突然听说海王九岛是近几年才命名的,其实就是庄河所属的黄海海域上的大王 家岛、海龟岛等九个岛屿的合称。那一刻,心忽然被搅动起来了。我蓦地想到了小 王家岛,想到了多年前的那次海岛之行。 说起来,我曾经走过许多海岛,南到南海第一哨,北到黄海第一哨,都是些赫 赫有名的海岛。但我却唯独在心里记住了这个最不起眼儿的小岛——小王家岛。 小岛极小,有歌为证:小王家岛,零点三七三,东滩拉屎西滩臭,叼根烟卷转 一圈。 小岛寂寞,有史为证:有史以来小王家岛上只长住过三种人,第一种是麻风病 人,第二种是犯人,第三种是军人。 一位在岛上当过兵的成功人士曾红着眼圈对我说:你知道吗,那个岛上有两样 东西是任你怎样也躲不掉的。第一样是海。只要你睁开眼睛,无论站在岛上的任何 一个地方都能看到海。有一次,我跑进房间背对窗户站着,满心想着这下可看不到 海了。但一抬头,却从挂在墙上的镜子里又看到了海!那一刻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 来。第二样是涛声。那岛上的涛声昼夜不息,每时每刻都在你的耳边拍打着,哪怕 是睡梦之中。刚回陆地那会儿,我几乎夜夜失眠,因为听不到涛声我无法入睡…… 那时我还没去过小王家岛,但却不断地从军人们的口中听到这个小岛的名字和 关于小岛的故事。他们说这个岛上有一条北京路,他们说这个岛上有一座天安门, 他们说这个岛上有一棵情侣树,他们还说这个岛上有一种靠喝海水生存的海岛羊… … 后来就有了一次下部队去海岛的机会。在走了几个驻岛部队之后,我提出要去 小王家岛。当时,小王家岛上的连队已经撤防了。人家问我,撤防了还要去吗?我 说去。人家不解地问,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还要去吗?我说去! 我那次乘坐的是艘登陆艇。在岸上看起来挺雄壮的一艘登陆艇,一驶入大海立 刻就变得如纸船般渺小了。记得那天天气晴好,海上能见度极佳。我登上前甲板, 看到军犬古力正匍匐在那里沉思,就怯怯地上前跟它打了声招呼。它没理睬我,甚 至连眼珠都没转过来。那一程,古力一直比较蔑视我。大概因为它在海岛部队服役 多年,多次去过各个海岛,所以觉得自己很有资本。而且它一定也看出我没什么见 识,正好可以在我的面前摆摆资历。不服不行,古力果然经验丰富。我殷切地向海 一上眺望的时候,古力根本不屑于抬头看一眼。但就在我看得眼睛发疼刚想缩回去 的时候,古力却突然挺直身体,昂着头朝远处狂吠起来。我看到,在古力兴奋的吠 叫声中,海面上渐渐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随着登陆艇的驶近,那个黑色的影子 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起来。我看清楚了,那是个海岛,是小王家岛。我终于看见 了小王家岛! 小王家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寂寞。原来住着一个连队的营房,此时空空荡荡地 只住着一个管教和几个犯人。中午很晚的时候,那几个去海上养殖作业的犯人才回 来吃饭。他们只诧异地看了我们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闷头在一边吃起饭来。做饭 的也是个犯人,手脚勤快,但话语很少。我试着与他聊天,他却躲闪着不停地向管 教脸上看。我无趣,只好去纠缠管教。我问管教一个人看得住这些犯人吗?他撇了 一下嘴说,不用看,这鬼地方你拿鞭子赶都没人跑。四周都是海,谁跑得出去呀? 我问他在岛上呆多长时间了?他说快三个月了,说在这里的管教干部三个月一轮换。 说完突然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三个月,妈的都快把人憋疯了。真不知道当年那些 当兵的怎么能在这里呆得住?怎么能一呆就他妈整整三年!我看着他的眼睛尽量平 静地说,不止三年。我听说,有一个兵在这个岛上呆了整整三十多年呢。他愣了一 下,避开我的目光,抬头向岛西面的山崖顶上望去。停了好一会儿,他才犹豫着问 我,你是说他吧? “请大家向右侧看……” “请大家向左侧看……” “请大家向前方看……” 导游员在热情地介绍着一处处巧夺天工的海上景观。原来,不觉间快艇已经驶 入了海王九岛海域,正在各个岛屿、礁陆之间穿行,让大家从不同角度尽情观赏这 个国家级海岛森林公园的自然风光。 我随着导游员的示意机械地转动着头,但心里却一直恍惚着,总忍不住在想, 海王九岛里有没有小王家岛呢?应该有,我想,因为我知道小王家岛就在这片海域 上。那么,这么多美丽的海上景观哪一处是小王家岛呢?我仔细回想当年站在登陆 艇上,和军犬古力一起大声喊叫,看着小王家岛在海面上出现时的情景。觉得哪一 处景观都有点像,但哪一处又都不太像。踯躅再三,我终于没敢开口问那个口齿伶 俐的导游员。我怕她会告诉我海王九岛里没有小王家岛。我更怕她告诉我虽然有, 但那些美丽的景观中却没有一个是小王家岛的。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因为在我 心里,小王家岛是一道最美的风景。 我知道小王家岛有多美。 我见过那些美。 我懂得那些美。 那次上岛,我转遍了小王家岛的每一个角落。记得在树丛中间,我看到了麻风 病人曾经住过的老屋。我知道在部队上岛之前,这里曾经是麻风岛。但没想到几十 年过去了,军人们竟然把老屋一直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老屋是低矮陈旧的土坯房, 面容苍老斑驳,神情寂寥无奈。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老屋显然被多次修缮过。屈 指算来,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部队上岛至今,已经经过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了。不 知道军人们为什么要一代一代地把它保留下来,而且保留得如此精心。肯定不只是 为了实用,我想,因为这样的老屋实在没有多少使用价值。那么,军人们保留下它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好奇地贴近老屋那破败的窗口,向里面张望。一股腥潮的腐 气扑面而来,踉跄间眼中已挂满了陈年的蛛网,满目尽染了些旧日的沧桑。目光一 时恍惚起来,我似乎看见了居住在老屋里的麻风病人。那些肥鼻厚唇的狮面人正用 空洞的目光回望着我,神态落寞,表情木然。我心中不由得阵阵发紧,赶紧逃离, 心却再也无法宁静。眼前不停地晃动着那些肥鼻厚唇的狮面,晃动着那些寂寞呆滞 的目光。他们是我们的同类,是一群被同类驱逐了的无望之人。他们被放逐在这个 荒芜的小岛上与孤独为伴,注定要在寂寞中了此一生。我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年复 一年、日复一日地把这份寂寞独饮了下去,但我知道寂寞肯定不是他们的主动选择, 而是他们的无奈。 主动选择寂寞的只有那些驻守海岛的军人。上岛之前,我曾去过从小王家岛撤 防的那个连队。令我不解的是,这个连队现在的驻防条件不知道要比小王家岛好多 少倍,但我问过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说他怀念 小王家岛,说他怀念在小王家岛上驻守的日子,说他希望连队能够继续驻守在小王 家岛上。说老实话,我不理解他们。这也是我为什么执意坚持要上小王家岛的主要 原因。我想知道,这个小岛为什么会在一代代军人的口中相传?我想知道,这个小 岛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军人们这样难以割舍?我想知道,这个小岛何以会让每一个 曾经驻守过它的军人永远感到自豪?我忘不了那位成功人士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你 知道我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干到今天吗?因为我在小王家岛上当过兵! 那一次我在岛上寻到了许多守岛军人留下的风景。 据记载,第一代守岛军人上岛时,岛上乱石遍地、杂草丛生、满目荒凉。没有 路,站岗放哨得用棍子开道。没有平地,上课训练得等大海落潮让出一片海滩。战 士们决定自己动手修路。他们每天早晚利用工余时间从海边扛石头、背沙子。连下 岗的路上都要扛回几块石头垒路基。他们连续干了几个月,终于从前滩到后滩修出 了一条一公里长,能跑一辆车的路。战士们说,我们黄海前哨是京津门户,我们守 卫的是首都北京,这条路就叫“北京路”吧!修完北京路,正巧是国庆节。收听国 庆节天安门前的庆祝实况时,有个叫王思昌的小文书灵机一动提出建议:在北京路 边上建一座天安门!大家齐声叫好,立刻到海边选贝壳、挑卵石,几天工夫就垒起 了一座精巧形象的微缩天安门。从此,战士们每天唱着军歌从“北京路”上走过, 每当重大节日、重要活动都要在“天安门”前聚集。 我走在这条短短的“北京路”上,看着那座微缩版的“天安门”,想象着守岛 军人在这里度过的无数个寂寞的日子;想象着军人们是怎样把寂寞从海滩上捞起, 铺成了这条不寂寞的北京路;想象着军人们是怎样一粒粒地捡拾起寂寞,精心地垒 起这座不寂寞的天安门;想象着寂寞的军人们是怀着怎样的不寂寞的心情,在这个 寂寞的小岛上留下了许多不寂寞的风景。 从寂寞中生长出来的风景在这个岛上随处可见。记载中说:战士们还在岛上修 建了爱岛园、爱岛亭、爱岛池。土是从陆地上一捧捧带来的,种子是从四面八方一 包包捎来的。一代又一代的守岛军人同花草树木一起,在这里生根发芽,把这里当 成了自己真正的家。一茬又一茬清一色的男子汉把爱的种子播撒在这里,用阳刚培 育出一片充满深情的温柔之乡。 其实,并非只有清一色的男子汉在岛上留下了风景。还有女人。一个叫杏梅的 女人就为这个小岛留下了一道最深情的风景——情侣树。 杏梅是一位守岛连长的女人。确切地说,杏梅是专程上岛来当连长女人的。因 为连长忙,忙得下不去岛,杏梅只好巴巴地跑到岛上来结婚。那一年是一九六五年。 不知道好不容易做上了新娘子的杏梅在小岛上住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那些日子里 杏梅都看到了些什么,想到了些什么。只知道临行前杏梅提出要和连长一起种树, 说要让树替她在岛上陪伴新郎,这样她的新郎就不会感到寂寞了。连长很高兴,心 里明白杏梅是以这种方式支持自己、爱自己,就与杏梅共同在爱岛园旁种下了一棵 槐树和一棵银杏树。谁也没有料到,杏梅离开后,这两棵树在寂寞中相拥而立、难 舍难分,竟然逐渐长到了一起,长成了一棵同根同干的连体树。 那真是一棵奇异的树。从下面看,它是一棵树,因为两棵树的树干已经完全融 为了一体。但顺着树干向上看去,就看出是两棵树了,因为一半的树枝上摇曳着扇 形的银杏叶,而另一半的树枝上则散发着醉人的槐花香。 我是在过了几天之后,才揣着忐忑向庄河方面的有关人员询问海王九岛是不是 包括小王家岛。当确认了小王家岛也划入了这个国家级海岛森林公园之中后,我的 心才稍稍地感到了一些安慰。那感觉就像小王家岛是我的一个亲人。我了解它,知 道它多年来的寂寞存在,希望有一天它能受到足够的关注。但接下来我很快就知道 了,我们看到的所有的海上景观没有一处是小王家岛。人家实实在在地告诉我,从 海上看,小王家岛的确没什么可看的。 我明白了,小王家岛的外貌实在是太平凡了。既没有奇崛俏丽的山崖,也没有 形似人物、动物的海礁。所以,它虽被划进了这片海上自然景区,但在一片热闹之 中却依然孤独地寂寞着。 对于有些存在,寂寞几乎是一种宿命。 小王家岛的最高处是西面的山崖。在那座山崖的顶端有着一座孤坟。我寻找到 这座孤坟时,眼前一片荒芜景象,坟几乎被杂草埋没了。拨开草丛,我才看到了一 块墓碑,但墓碑上只刻着简单的几个字—— 张洪喜烈士之墓 没有生卒年月,没有事迹记载,没有立碑说明……什么都没有。 我在孤坟旁坐了很久。我想尽量陪陪他。他是我的老乡,沈阳人,甚至与我同 属一个区——沈河区。我知道他是连队的通讯员。知道他是一九六四年在一次执行 海上任务时牺牲的。据说死后三天战友们才在礁石缝中找到他的遗体。我还知道牺 牲那年他刚满二十岁。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葬在这里,为什么不肯回到亲人身 边,回到我们那个城市。是因为海上风浪太大难以行走呢,还是因为舍不得连队, 舍不得战友?也许是战友们舍不得他吧,我想,是不是战友们把他留了下来,希望 他永远留在连队,留在战友的身边? 我摘了很多野花放在他的墓前,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好多的话。 我说,你看,春去秋来,潮涨潮落,你已经在这里陪伴着战友们守了几十年的 海岛了。几十年来,守岛军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你始终坚守在这里。以你永不 衰老的面容迎接着每一个来到小岛的战友,用你永远年轻的生命陪伴着一代又一代 的守岛军人。我知道你从前一定不会寂寞,因为你一直在连队,一直在战友中间。 但现在连队离开了,只留下你一个人独守在这里,你不寂寞吗? 有风吹来,我听见了他平静的声音:寂寞其实是人生的常态。 我一愣,问:但为什么人们都喜欢喧闹,害怕寂寞呢? 因为他们误以为独处最寂寞,其实跻身于喧闹的人群中往往更寂寞。 怎样才能不怕寂寞? 学会与寂寞相处。 怎样才能学会与寂寞相处? 接受寂寞,承认寂寞也是一种生态,甚至是一种更好的生态。 更好? 更好!对心灵来说,寂寞是最好的精神土壤。寂寞能催生精神,催生出绚丽夺 目的精神之花。 不,寂寞也能催生空旷和荒芜,催生速朽和死亡。 当然,同样的寂寞,会生出截然不同的风景。关键要看你内心里有没有精神的 种子,有什么样的精神种子。你看…… 我抬头望去,突然发现对面山坡上有羊。几只羊正从陡峭的崖边向下攀跑。它 们个个精瘦灵活,如猴子般在崖间跳跃着,很快就蹿到了崖下。在崖下的海礁上站 定之后,它们立刻把脖子长长地伸进海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原来这就是传说 中那些靠喝海水生存的海岛羊!原来这些羊真的能喝进海水!我激动得一下站了起 来。 据说,最初这些羊并不是现在的模样,它们也是普通的羊,是连队从陆地上带 到岛上来放养的。后来有几只跑散了,找不回来了,就没再管它们。以为它们渴了 没水喝了自己还能回来,但它们却再也没回来。后来就发现常有羊跑到崖下的礁石 间喝海水,再后来就发现羊的数量逐渐多了起来。 如此看来,任何环境都是可以适应的,只要你心存信念。谁能想到,那些看起 来最软弱无能的羊,为了生存竟能逼迫自己喝下又苦又成的海水,生生地改变了自 己体内的生理环境。谁能想到,偶尔跑丢的几只羊竟会在与生存环境的抗争中繁衍 出一个新的族群——海岛羊。如今,经过一代代的痛苦蜕变,海岛羊早已挣脱了原 有的凡俗躯壳,恢复了自在的灵性和激情,成为了海岛的精灵。 离开小岛之前,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带军犬古力去看另一座孤坟。那座孤 坟在东山崖上,与西山崖上的孤坟遥遥相望。那里面埋着一条名叫阿丽的狗。 阿丽不是军犬,只是一条草狗。没有人能给我讲出任何关于阿丽的故事,只听 说阿丽死后,全连战士为阿丽送葬,一起把它埋在了这座山崖的顶上。我是在看到 了战士们为阿丽写的碑文之后,才深切地感受到阿丽在战士们心中的分量。正面的 碑文是:爱犬阿丽之墓。背面的碑文则是这样一句充满了感情的话:忠诚与灵性永 远活在士兵心中。不难看出,这只叫阿丽的爱犬生前曾给守岛战士们带来过怎样的 欢乐。 记得登陆艇驶离小王家岛的时候,我和古力一直站在后甲板上向小岛张望。这 会儿古力一声不吭了。它开始有意贴近我,很有一点礼贤下士、平等相处的意思。 看着小岛在视线中渐渐远去,我心中不由浮起了一些说不清的伤感。当小岛的身影 在海平面上消失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军人们为什么会对这个小岛如此留恋了— —因为它寂寞,因为它能从寂寞中生出精神,因为它是一个生长着精神的寂寞之岛。 此刻,我真想大声告诉我所有的朋友:我知道在海的那边有个小王家岛,那里 生长着许多的精神风景,那里的风景可以直抵你的内心,你想不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