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立于庙堂中的人物雕塑,是供人瞻仰、膜拜的,故都塑得高大、雄伟,有慑心 夺魄之势,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那俯视万物的神佛、帝王,由于没有血肉而不朽, 也由于跪拜者伏于足下而愈显高大。可在汤阴的岳飞庙,我却领略了两种不同的雕 像。 其一是塑于正殿的岳武穆像,虽然像高三点三米,称得上魁伟、壮硕,但其平 视、远眺的目光,以及他与平民的血肉之情却让人有了距离丧失的亲近感。只见他 挺胸端坐,头戴兜鍪,目光炯炯,紫袍金甲,左手握剑柄,右手扶膝,似乎仍旧在 大气凛然之中指挥若定,收复破败的江山,拯救黎民于水火。 其二是施全祠下所祷的秦桧、王氏、万俟离、张俊、王俊长跪于岳飞庙前的铁 像,那是让人俯视、唾弃,承受污秽和击打的形象。像为铁铸,该象征着铁定的民 意,让奸邪长跪并频遭千百年的敲打和蔑视而不解万民之恨。这是世俗化并饱含着 人们强烈的憎爱之情的雕像,让人生出“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锁侫臣”的慨 叹。 在汤阴古称瞻淇门里的岳庙街,我是胸怀虔敬之心来拜谒这位民族英雄的。在 我的意念里,岳飞该是高大俊朗,浓眉大眼、玉树临风、英气逼人的伟男子,庙里 的塑像,大抵也印证了我的想象。可当我看到宋人刘松年的岳飞画像,却是另一种 模样——中等身材,和身旁的侍卫相比,岳飞的头颅有他两个之大,前额突出,方 面大耳,眉宇开阔,眉毛细短,双目小而有神,生得颇为壮实,躯体蓄满力量,自 然,并不失神勇的气概。 就宋人所绘画像而言,岳飞颇具憨实、忠勇之态。诚然,他不是我想象中的美 男子,却不愧为伟丈夫,他那“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命,天下当太平”的名言, 镌刻在碑石之上,堪称整个岳飞庙的灵魂,至今有着醒世的震聋发聩的意义。 为英雄树碑立传、塑身建庙,是中国的传统,与岳飞相关的遗址纪念地,在全 国各地,包括台湾宜兰在内,计有四十三处,可见其影响之众,被爱戴之广。 汤阴岳飞故里的岳飞庙,始建于明代景泰元年十一月,为勅建“精忠庙”。五 十一年后,明孝宗朱祐堂又赐额“宋岳忠武王庙”,建起碧瓦覆盖、飞檐翠角的庑 殿式屋顶的牌楼,并有墨线大点金法彩绘于跷翅式斗棋、屋梁之上。现已移为庙前 右侧,称“棂星门”。 与百姓自发兴建的寒酸的岳庙相比,勅建的庙堂金碧辉煌,瑰丽壮观,牌楼两 侧的护壁阳镌左“忠”右“孝”两个大字,自有其深意。自然,无论是黎民百姓或 是帝王,对岳飞英勇抗金,收复失地,百战无一败的战功,均感佩之至,可百姓盼 的是免于生灵涂炭,而皇家为的是偏安一隅的一己之私。 历代帝王对岳飞的尊崇,为顺应民意,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更为巩固自己的 统治,树“愚忠”的典范;另则边境不宁,需骁勇忠心的武将镇守。想明代后金的 国势日益强大,满族作为女真人的后裔虎视中原,因而建抗金英雄岳飞庙,也是必 然。 对岳飞“愚忠”的渲染和虚构,莫过于清乾隆皇帝了。他称赞岳飞“知有君而 不知有身,知有君命而不知惜己命,知班师必为秦桧所搏,而君命在身,不敢久握 重权于封疆之外”。据《精忠庙志》载,清乾隆十五年秋,弘历南巡返京途中,停 辇祭庙,曾写下《七律》一首。而今读这庙中的诗碑,看其“两言臣则师千古,百 战兵威震一时”的诗句,不知这位女真人的后人盛赞之下是否会有更为复杂的心绪。 诚然,在宋代,对国家、民族与朝廷之忠诚恐怕很难分开。金兵抢掠烧杀,屠 城之惨,逼宋人为奴之众,靖康徽、钦二帝被掳之耻,以及高宗向金俯首称臣,割 地赔银之辱等,稍有血性者都难以抑制悲愤之情,会与之厮拼。只言岳飞对皇帝的 所谓“愚忠”,见于艺术虚构,如《说岳全传》中,描写岳飞死到临头,仍对宋高 宗感恩戴德,忠心不二,他亲自捆缚企图造反的岳云和张宪,并引颈受戮,却是杜 撰。 宋人肯定岳飞,并未将其视为忠君道德的楷模。正如朱熹所言,其“骄横”, “若论数将之才,则岳飞为胜,然飞亦横”。他又称岳飞“恃才不自晦”,锋芒毕 露,不行韬晦保身之计。 其实,岳飞曾是宋高宗最为赏识、器重的爱将,为保皇位,他屡屡破格升迁岳 飞,并曾授予全宋大部分兵力的指挥权。在为岳飞加官进爵的诏书中,曾赞扬他 “料敌出奇,洞识韬钤之奥;摧锋决胜,身先矢石之危”。“千里行师,见秋毫之 无犯;百城接堵,闻犬吠之不惊”。“江湖之间,尤所欣赖,儿童识其姓字,草木 闻其威声”。 邓州大捷之后,岳飞以三十二岁的年龄升为清远军节度使,与已建节的大将刘 光世、韩世宗、张俊和吴玢骤然平列,其时绝无仅有。当龙虎红缯门旗两面,白虎 红缯旌一面,红丝作旄的节一杆,麾枪两枝,豹尾两枝,全套旌节共五类八件授予 岳飞,他已获得武人升迁中最重要、最为荣耀的虚衔。也正在建节之后不久。岳飞 写下了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满江红》。 正如朱熹所言,岳飞有激进冒犯之处,无韬晦保身之心。绍兴七年,当高宗取 消兼统淮西行营左护军的成命,岳飞即愤而辞职,未经高宗许可,便径自回江州庐 山东林寺,给亡母“持余服”守孝。这种近于惊世骇俗的“抗上”行为,令高宗十 分恼怒,称岳飞骄横跋扈。岳飞遂成为皇帝最为猜忌,深怀戒备之心的武人,而高 宗于谈话之中,已隐隐露出杀机。更有甚者,岳飞无所顾忌地上密奏,请高宗确定 赵瑗的皇储地位,致使皇帝更为疑忌,称“卿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 与也”。闻此言,岳飞神情颓丧,面如死灰。 宋代颇重视知识分子。宋太祖曾勒石立碑,“誓不杀士人”,并传为家规。赵 宋以文制武,由文官枢密使统管军政,并视武将为粗人,常常严加防范。南宋初年, 迫于形势,高宗不得不让将帅居高位、掌重兵,但且用且疑。待以战促和、稍得偏 安,便思将各支大军分割、缩编,使其兵分势弱,他方能高枕无忧。于是,便有了 后来仿效太祖的第二次“杯酒释兵权”。 秦桧独相后,曾向高宗“乘间密奏”,说各行营护军目前号称张家军、韩家军 等,表明“诸军但知有将军,不知有天子,跋扈有盟,不可不虑”。而岳飞的仁义 之师深得民心,家家户户悬挂岳飞的画像,奉若神明,尚有建生祠跪拜,闻之名皆 感泣不已者。军民如此爱戴,正如王夫之在《宋论》中所言,其“历数战不折之威, 又为敌惮,则天下且忘临其上者之有天子”。而在廷在野,岳飞又以恤民下士之大 美被竞相推诩,军务之暇,“峨冠褒衣”,修儒者之容。并“垂意文艺”,以诗文 抒其悲壮,极喜延揽文士,所谓“食客所至常满,商论古今”。“于是浮华之士, 闻声而附,诗歌咏叹,洋溢中外,流风所被,里巷亦竟起而播为歌谣”。这般受群 言赞颂,军归之,民归之,游士、墨客、清流、名宿莫不归之,遂使“主忌益深”, “其定交盛矣,而徒不能定天子之交”,故王船山称,誉岳侯者杀岳侯也,“悠悠 之歌颂,毒于谤讻”,因而岳飞之死,是“进无以效成劳于国,而退不自保其身。 遇秦桧之奸而不免,即不遇秦桧之奸而抑难乎其免矣”。 岳飞是被王俊、秦桧诬为谋反而被赵构所杀。曾在狱中任狱卒百般拷问,他始 终沉默不语,也决不呻吟呐喊,最后则拒进饮食,惟求速死,他对高宗已不抱任何 幻想。其时,一名狱子的高论对其死说得甚为透彻,使其感慨万端。狱子言—— “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故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若臣疑于君而不反,复为 君疑而诛之;若君疑于臣而不诛,则复疑于君而必反。君今疑臣矣,故送下棘寺, 岂有复出之理!死固无疑矣。” 岳飞从遇害到平反,历时二十一年。宋孝宗为岳飞昭雪后,其三子岳霖着手整 理父亲的传记,可因故将遗卒丧亡殆尽,幕僚故人亦多逝世,尽管如此,岳飞孙岳 珂最后整理的《鄂国金佗粹编、续编》一书,仍然是研究、理解岳飞的重要史籍, 恢复了一些历史真相。由于岳飞是在赵宋政权之下恢复名誉的,岳珂只能说宋高宗 与岳飞的亲密无间,只因秦桧从中作祟,才发生了悲剧。岳珂本看过高宗亲批杀岳 飞,并将岳云从徒刑改为死刑的狱案文本,却仍引用《野史》,说秦桧写一纸条交 付狱官,就轻易地杀害了岳飞。这种苦心掩饰,却成为后世戏剧、小说虚构岳飞的 “愚忠”之源。 岳飞数次北伐,满腔热血,然壮志难酬。论神勇,他不满二十岁时已经挽弓三 百斤,用腰部开弩八石。宋时“弓射一石五斗”已算武艺超群,可见岳飞武功已达 登峰造极之境。另外,岳飞又深懂兵法、严于治军,屡战屡胜,即使孤军深入仍建 奇功。然而,他毕竟孤掌难鸣,南宋几支大军皆各自为营,张俊、刘光世从中阻挠, 韩世忠等又岂能折节归其麾下?如此,即使志逸、气柔的高宗无疑畏之私,岳飞直 捣黄龙府的志向恐也难以实现。难怪患有眼病的岳侯常常头疼。且岳家军扩军后兵 力已达十万,连同随军家眷计几十万人,“月用钱五十六万缗,米七万余石”,兵 食事常使岳飞“乱其方寸”,若孤军北伐,战线拉长,粮草亦难支撑。 岳飞被害前,已遭闲废,退隐山林,已感美梦破碎,处境凄凉。其间所写《小 重山》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是其 心境真实的写照,与“怒发冲冠”、“踏破贺兰山阙”的豪情壮志相较,已是曲终 人散,无可奈何了,而“弦断”,恐已预示了这场悲剧的结局。 写到此,我忽然想起了数年前去哈尔滨参加冰雪节的一幕——在晚会上,当幕 布拉开,映入眼帘的是金兵装束、挥舞刀片的舞蹈,令我的心一动,继而想起了岳 飞。随后,参观阿城市的“金故都博物馆”,看那头插雉翎、戴兽皮帽的几代帝王 的塑像,锐利的兵器,出土的陶罐、箭镞等,亦让我若有所思。那让徽、钦二帝坐 井观天的依兰古井,是宋人之耻,却是金人之荣,想来看历史的角度不同,想法亦 不同。今天看来,或许宋、金之争只是中华民族的内战,而元、明之后,作为金人 后裔的满清入主中原,又经历了不同民族文化的交融与化合。而以一家之私统治天 下的帝王,谁也难以千秋万代。随之,我又想起了自己。我的母亲是满人,父亲是 汉人,而宋、金之争,该是父亲的先祖和母亲的先祖在打仗吧。想到此,我有些抑 郁。 可无论作何想,岳飞毕竟是伟大的。他收复大片失地,连结河朔,缔建一支严 纪律、明号令的铁军,以及“尽忠报国”的一生,对后人的影响之大,在中国历史 上颇为罕见。 在岳飞庙,刻于壁上的书诸葛武侯《前后出师表》,以及“还我河山”等,经 考证,并非岳飞真迹,是别人假其名所书。岳珂曾在《金佗粹编》中提到其先祖书 为“仿苏体”,从上海图书馆所藏《凤墅帖》中亦可看出,岳飞的笔迹确为浑厚端 庄,韧力分明的东坡体,从中亦能看出有王羲之的影响。其假托冒名之书仍得以流 传,亦看得出后人对岳飞的景仰与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