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迄今在戏台上,我还没有见过另外一个老太太像她一样娇媚喧闹。《对花枪》 本是一个豫剧故事,豫剧喧闹爽利,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充满人间的悲欢离合和 起承转合,有旺气和烟火气,有民间的泼辣的野性和活力,于是把这个故事也说得 婉转有致、有情有义、荡气回肠。崔兰田和马金凤都以此戏闻名,“洛阳牡丹”马 金凤还拍了此片的戏曲电影,名字改成《花枪缘》,老太太穿着满副铠甲,身后彩 旗飘飘,鬓边插着小红花,声音甜脆中有雍容,做派活泼里有庄重,扎着靠开打, 展“帅旦”飒爽英姿,一点也不比“辕门外三声炮声如雷震”的《穆桂英挂帅》差。 后来别的戏种移植了这出戏,京剧里的郑子茹和袁慧琴,评剧里有筱俊亭,都善演 此戏。似乎曾有内行人对京剧《对花枪》姜桂芝的扎靠开打颇有微辞,但更多人视 之为程式的拓展(其实更早有《雁门关》,里面余老太君也是扎靠的);很多人还 记住了那空前绝后的一百零八句唱段“我的家祖居在南阳地”,京剧里再没有比这 更长的唱段了,抑扬顿挫,九曲回肠,令人过耳难忘。其实豫剧里这个唱段还要更 长,长得多呢,一百四五十句呢,是姜老太太一声“儿媳,掺我来——”开始: 老身家住南阳地, 离城十里姜家集。 那个棋盘大街住在路西。 老爹爹一身好武艺, 姜家的花枪谁不知。 我无有兄来无有弟, 所生我一个娇闺女。 起名儿我就叫个姜桂芝。 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她细细地历数家门,说那年爹爹救回了小书生,她是如 何让小丫环“搬来两块花砖一块坯”,舌尖湿破窗纸,偷偷相中她的小女婿的。她 记得他“身上穿的是鹦哥绿”,面白如玉,眉清目秀的,还“是个通官鼻”。“只 听他谈诗论文口齿伶俐就知道腹内才华不会低”(这是多憨的姑娘!)。她还很得 意她向父母撒娇使性,自己给自己争取来的婚事,那些短暂的甜蜜,曾经的缠绵, 她记得他佯跪的拜师、“绣鞋底作刑具”之约。“好男儿都有凌云志”,罗艺一心 进京求官职,是留也留不住的,而她却已经“有喜”了。她还清楚地记得:在他走 后,那一年是甲子年闰三月。八月十五,天明寅时,才生下儿子罗松的,而每日里 眼望穿,他一去杳无音信,遑论归期。“爹娘去世后,家业我撑起。抚养大罗松儿 白了鬓丝。跟罗艺分别时我才二十岁,老身今年我六十一。四十年的活寡是咋熬的! 过往的事儿怎能忘记。可叹我一片痴情心难死,四十年老罗艺挂在我心里……”难 得的是在回首这些岁月时她并没有悲戚,反倒是有一种少女般的娇羞和甜蜜,和乡 间女子的热闹和爽朗。她还似乎对马不停蹄地找女婿有些含情脉脉地不好意思: 一路上有人把我问, 我可怎么说啊, 我可怎么讲啊, 恁们看看:六七十的老妈子, 带儿孙和儿媳,家郎院公和仆役, 我长了一脸枯树皮, 又长一头白毛尾, 南里北里找女婿, 这外人知道是啥道理呀! 谁听到这里都会忍俊不住,这么可爱的老太太,这么有着少女心性的老太太, 她赢得了和时间的赛跑,也战胜了生活的考验,她的人生无论如何都会充满光明喜 乐。 我还很少在戏台上见到别的老太太有姜桂芝的恕道。试想,罗艺不肯相认已是 负心,强诬她儿孙是奸细就是无义,派罗成这个他和后妻的儿子下山应战更是居心 狠毒——在“先娶为大”的时代,本来就出招凶狠的罗成,为了维护自己和自己母 亲的地位,会使出多么毒辣的招数?罗艺可真是天性凉薄,他差点就酿成了手足相 残的人伦惨剧。被捉进南营的罗成依然是狂傲不羁、极度不恭,她却一点也没失礼。 那时她沉稳大度,处变不惊,真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之镇定。而且,还一片慈爱 地叫着“我的儿”,拉着手说他是“不懂事的孩子”,微笑着,替他开脱: 手拉着我的儿小罗成, 你莫要出口伤人逞威风。 儿年幼少世见我不把你怪, 只怪你的爹爹罗艺做事不通。 …… 她语重心长地细说前因:他们四十年前如何结发,她如何苦苦等待,如何问遍 千村万姓,熬过战乱。她让他用平常心想想:她已经六十多了,怎能平白无故冒认 相公?她还苦口婆心地点拨他: 我虽然不是你的亲生母, 我看儿与亲生一般同。 儿走南闯北该知大礼, 儿在那瓦岗寨上也有威名。 可莫要学成那狂傲的性。 看起来儿还算有点年轻, 常言说山高还有天在上。 你莫要目空一切逞英雄, 动不动把你的花枪用。 我的儿啊儿,你去问问: 恁爹的武艺是谁教成! 看到姜桂芝看在众英雄跪地求情的份上最终原谅了老罗艺,总让人难免有些惆 怅,有些无奈,有些悲从中来。虽然罗艺最终也表示了悔改,然而上山之后,他们 如何相处?他们可是四十年没有见面了,人生最美好的时间都在等待中耗尽了。我 们无法揣测那个负心的罗艺的心理,当年那么轻易就离别了娇靥如花、有救命传艺 之恩的妻子,连她腹中骨肉是男是女都来不及知道。他在异地获得了封王的荣耀, 同时也把他们母子当作空气抛在了脑后。他曾使她没有立足之地、甚至置之死地过, 我们能相信他悔改的诚意吗?薛平贵一去西凉十八年,寒窑里的王宝钏靠着“十担 干柴、八斗老米”剜菜苦等,终于等成了皇后——是在代战公主的国度里,张爱玲 说那是个年轻而得势的宠妾,所以王宝钏当了十八天皇后就死了,可真说不准是有 福气还是没福气。姜桂芝等了四十年,等到了一个凉薄寡情的丈夫,不过我们相信 她过得肯定比王宝钏好。是啊,冰雪样聪明,心底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又能怎 样?又该怎样?姜桂芝不哀戚,有进让,明事理,顾大局,她知妥协,也知坚持。 我们相信她的智慧。 有人曾说,多亏姜桂芝会武功才使她避免了秦香莲的命运;也有人说,多亏当 年她没把姜家的花枪路数都传给他,而是留了一手,还恰恰是能破他的致命绝杀回 马枪的那三十二路,才获得了破镜重圆的机会。一身好枪法确实使得姜桂芝有不落 人后的底气,这样才有不甘被欺的骨气。太阳底下,大路东西,多少人在歧路作别, 一别千古,永世不见。人生本来就是悲喜剧,老太太姜桂芝有一万种理由悲惨,有 一万种理由哀怨,有一千次可能成为那些褐衣绿裙的悲情老旦中的一个。然而她没 有。她打掉牙往肚里咽。她硬是把她含辛茹苦独立支持的日子过得生龙活虎、铿锵 有力,把四十年的辛酸过得一团热闹和气和旺气。她秉承家传花枪,还教养成她的 儿孙,让他们都成为武艺超群的人,这在后来果真也为她和他们争取了尊严。她的 命运是掌握在她自己的手中的。每次看《对花枪》我都不免想到了“扼住命运的咽 喉”这句话。姜桂芝没有包公给她判冤,没有丞相给她撑腰,凭着一身好本领,她 自己做了自己的包公,她给自己也给别人留了后路。她一盆火似的,保持着酣畅的 乐观,拒绝了无谓的愁苦,成为一个美艳的老太太。这是经过风浪经过历练的美艳, 是经受生活点染和考验的美艳,是战胜了时间压倒了枯萎的美艳,和红楼里贾母在 富贵场中养成的雍容不同,与杨家将里余老太君长期征战形成的威严不同——与智 慧有关,与富贵无涉。 北京的王府井是首都最繁华的地方,可以算得上是红尘中一二等的喧哗热闹之 地。据说,这“王府”之称,源自“隋朝燕王府,北平王罗艺之帅府”,也就是说, 负心的老罗艺进京求名之后,就住在这里,直到他反上瓦岗。他就在这里背恩弃义, 另娶娇妻,也是在这里诞生了白马银枪、常胜无敌的漂亮儿子罗成。至今仍有帅府 园胡同,而著名的协和医院就坐落在这条胡同里。也许“帅府”之说只是一个有趣 的讹传,其实罗艺当年镇守的幽州并不在这里。然而,每过王府井,于熙来攘往之 中,于川流不息之外,有时会忽然想起《对花枪》里何其明艳的老太太姜桂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