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年在清河县,人们就知道武松是条好汉,只是在遇到阳谷县景阳岗那条老虎 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证明这一点。 大凡英雄,在出道以前,大概也都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灰暗日子,足令日后百 转千迥,不胜唏嘘:英雄,是怎样炼成的啊。 打虎英雄武松在打虎之前,是萧索寂寞、甚至是茫然无助的:恁地一条长大汉 子,生得这样威武雄壮,却只合住在柴进柴大官人家里,早没了父母,连唯一的哥 哥也早失散了。柴进庄上也无非是这样,虽然还是被每日好酒好菜地管待着,但还 被那起帮闲喽啰们疏慢了。他只得茫茫然上街四处寻找去——至于找什么,你可以 说是找干哥哥宋江,也可以说是找亲哥哥武大郎,还可以说是找老虎。 于是,吊睛白额虎就这样应运而生,一代“义侠”、打虎英雄也这样横空出世 了。 有搏虎之勇、打虎之力的壮士虽不常有,但也并不是没有:——春秋时鲁国的 卞庄,据说一次就用叉刺死了两只虎;——五代时的勇士李存孝,也跳过涧去,用 猛掌劈死过一只老虎;——大唐御弟的大徒弟孙悟空,用他的金箍棒定海神针,轻 轻地打死过一只老虎,甚至还做了条斑斓的虎皮裙,在腰里系着;——武松后来在 梁山上的结拜兄弟李逵,因为失去老母恼恸了,干脆一下子打死了大大小小一窝四 只虎;打虎界的这些掌故韵事,要么发生的年代太久远,要么打得太神魔,要么打 得太鲁莽,“俱往矣!”在打虎史上,谁能有景阳岗上的武松打虎打得生动、打得 神勇、打得名垂青史?一个年轻而有些窘迫困顿的好汉,四处浪迹、寻觅的途中, 喝了一坛加数碗共计十八碗的琥珀烈酒,踉踉跄跄上得黑黢黢的山岗,奋起千钧之 勇力,把那多日来造孽一方的凶猛老虎,生生徒手打死了。打虎神话从此像闪电一 样,划过市井平庸的饮食起居,照亮了多少黯淡的日常生涯。 昆曲台子上的这则水浒传奇,却似乎比《水浒传》里少些草莽气息,多了士大 夫意气: 道旁车马日缤纷, 行路悠悠何足云。 未知肝胆向谁是, 今人却忆平原君。 ——明代的“曲坛盟主”沈理璟,让武松在“打虎”一折里,上场先吟了这四 句诗,颇有些“时不遇兮”的感慨,却没有“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乐观。这措辞颇 有气骨的诗句,原是出自唐代慷慨边塞的诗人高适,在《邯郸少年行》所渲染的 “城南游侠子”那种“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的壮浪纵恣、风驰电掣 的生活: 宅中歌笑日纷纷, 门外车马常如云。 未知肝胆向谁是, 令人却忆平原君。 如此自矜自负的邯郸游侠少年仍感到报国无门,沉沦不遇,高适的沉郁愤懑只 得转为“更于时事无所求”的貌似旷达,转而“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沈璟的政治抱负无处实现,他就把《水浒》里那个“常常要打出人命”的好汉武松, 变成了有士大夫报国情怀和清白理念的“义侠”武松——打虎当了清河县都头,心 里一直念念着“今日当都头,他日列封侯”,决不肯随随便便落草,“教咱半生清 白一念讹差”。而另一个也是“逼上梁山”的好汉林冲,曾在李开先的《宝剑记》 里感叹“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却“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甚至一见宋江哥哥,即问“朝廷有无赦罪诏书”,再问“朝中有程颐程灏两贤儒, 今仍在否”——沈璟和李开先,他们都是如此痛切于英雄落难,如此迫切于贤士明 君,如此热切于天道人心。 沈璟本人曾被目为神童,“束发入朝而忠鲠,壮年解组而孤高”,他是作过光 禄寺官员、被人称为“沈光禄”的。在二十一二岁上得中进士的时候,他一定也曾 有“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的春风得意吧,然而,三十七岁就解职归 乡,只好听听曲子、写写唱词、养养戏班子了。所幸他不仅有“生长三吴歌舞之乡, 沉酣胜国管弦之籍”的性情,他还有“妙解音律,兄妹每共登场;雅好词章,僧妓 时招佐酒”的旷达。在他看来,空怀着一身武艺而还没有遇见老虎的武松,就像他 这个少年中了进士、壮年罢官还家的“词癖”、“词隐”一样,一样不得志,一样 怀才不遇,一样彷徨无地: 老天何苦困英雄? 二十年一场春梦。 不能够、奋云程九万里, 只落得、沸尘海,数千重。 (白:想俺武松呵! 嗳!好——) 好一似浪迹浮踪, 任乌兔闯荡搬弄。 这一支著名的“新水令”,无论谁听来,无论什么时候听来,都似乎像是发自 自家肺腑的心声。谁不曾感到被生活的网困住,谁不曾心怀鸿鹄万里志而只能低眉 蹀躞垂羽翼?借用另一个著名的好汉壮士,卞九州(他和打虎成功后的武松一样, “可恨生下一条汉子,坐在家中好生烦闷”,只做了一个维持地方治安的“都头” ;并且还和杀嫂后的武松一样,后来做了“行者”,出了家)在昆曲《寿荣华》的 《夜巡》一折里的定场诗,还可以说: 一生侠气伴蹉跎, 老天生俺意如何! 满腔热血无处用, 两膀筋骨空折磨。 在这么尴尬难熬的时世里,还有什么比一只吊睛白额的老虎,更能激发精神, 免于庸常?还有什么比打死这只大虫,更能洗雪羞惭、一吐沉郁?因此,武松一听 人提到景阳岗上有老虎,就不由得“不提那猛虎倒好,一提那猛虎啊,恼得俺精神 抖擞,毛发欲竖”;一见到毛色斑斓还吊梢眼白额头的大虫,就忍不住慨叹“虎啊 虎,今番遇到俺武松啊,途穷!管教你花开无有百日红!”这只伤了多少路人猎户 性命的虎,哪用听着韵踩着辙,一扑一剪地,等到这支“得胜令”曲牌结束再死? 武松蹉跎了那么久,闯荡了那么久,寻找了那么久,折磨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他 的机会,他的老虎,终于明白了老天生他、困他、难他、搬弄他的用意,明白了满 腔热血、一生侠气、两膀筋骨的使处——那就是,打死这只猛虎。 面对那些惊诧不已的差役猎户,他终于能够说——这是他过去在阳谷县一直不 敢或者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俺本是、盖世英雄唤武松!” 就这样,武松终于找到了他的老虎,老虎终于成就了武松。 后来,不用说,发生了很多故事。因为哥哥武大郎被害死了,武松大闹了狮子 楼,杀了不贞的嫂嫂,获罪之后,在十字坡酣畅淋漓地闹过孙二娘开的黑店,在天 王庙逞能举过鼎,在快活林打抱不平趁醉痛殴过蒋门神;被诬陷、遭刺配了之后, 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夜走蜈蚣岭,吊打白虎镇,智取二龙山——从此落草, 梁山上和众兄弟“聚义”去了。 人们一直在传颂着他的光辉事迹,称他为“义侠”,也就是“恩义两无亏”这 种古典品质能达到的极致了。几百年之后,北京的老舍先生甚至还称赞记载他的故 事的十回扬州评话是“通俗史诗”。 然而,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提起武松,人们首先想到的仍然是打虎,只是打 虎,永远是打虎。 挥拳打虎,为千古失意英雄一消块垒,使后世无数英雄拭泪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