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并不是所有的医生,都常年和手术刀为伴。但所有医生的开端,都肯定是从拿 手术刀开始的。一位开始医学课程的医学生,他克服着内心的懦弱和恐惧,拿着生 平第一把手术刀,划开解剖学用的尸体。 那是他第一次拿刀划开一具人体。当第一刀接触到皮肤、穿过真皮、直抵皮下 的结缔组织和脂肪时,皮肤上留下的沟壑,就是他的起点。从此,他开始了和别人 不再相同的认识旅途。 他眼前展现的是真实和客观。除此之外。还有时间和命运的痕迹。 眼前真实的身体,缺陷和神奇同时并存,它有无数的细节,行使着各式各样的 功能。但如果要划成几个系统,那些细节又能马上归结起来,成为身体完整拼图上 的清晰几块。他以不同于常人的方式,感受着时间和命运在这身体上的痕迹。新鲜 的身体来到世上,以产科为起点,从幼嫩开始,逐渐成熟,然后衰老。时间的每一 笔,都以器官的功能轨迹留下记录。在身体从幼嫩到成熟直至衰老的过程中,疾痛 的袭击随时可能到来。而那,有可能就叫命运。 此后,他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他渐渐变化了。在一个病人絮絮叨叨地描述 自己“心慌、气短、胸闷”的时候。医生的眼睛也许已经转向了别处,他的大脑已 开始了高强度运转,是心脏的问题?是甲亢?或者就是抑郁症,让身体发出了尖锐 的信号……这是从一团乱七八糟的表面现象直接到达本质的思考,这种思考必须快 速、尖锐、敏捷,就像手术刀划破人体一样,在三分两秒之内,很快抵达问题的核 心。 这时的医生,在思考时。却是孤独的。他的思考,是由现象直达本质,是抛开 人的七情六欲直达急需解决的身体问题,是从病人熟悉的世界另一面来看世界。手 术刀改变了他,锻铸了他。他变得可以将情绪与客观严格区分,抛开抒情直奔解构。 但这样的思维是孤独的。 它过于快速,过于直接,带着手术刀在常人看来过于冷静的一道寒光。他可能 不被对面的病人理解。不仅不被理解,他还会被看成是冷漠、无情,失去了祖辈传 说中的老中医的体贴关怀和温情对话。 医生在医院这个封闭、自成系统的空间中思考,并和病人对话。但在医院这个 封闭、自成系统的空间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更大的世界。在那个大世界中,人们需 要的是温情维系越多越好,而不需要太快、太残忍、太尖锐的一针见血的反应。在 那个大世界中,人们喜欢的是甜美是平安无事,对缺陷和问题,他们不熟悉。也不 想熟悉。更没有认真做过接受的准备。 但当人们跨进医院这个封闭空间时,他们遇到的是医生,这群拥有独特思考方 式的人。难怪有人纵观医学史说,有一段时间,病人和医生的关系可以等同于:日 常生活和医院空间的对立关系。就像有人把手术医生的锐利目光比喻为“沉默的暴 力”,医生这群人的思维,闪着手术刀的冷静寒光。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本质上 医生都不太受欢迎。 不止一位同龄女性朋友,问过我这样的问题:去看乳腺外科的男医生门诊,在 他检查时,我怎么才能没有心理障碍?我答:根本没必要有心理障碍,因为他触摸, 只是为了确定有无问题。终年累月地接触那么多病人,他不可能再有情绪上的反应。 在面对病人的那一刻,他的思维方式就是直达身体问题的本质。 我的回答,在朋友看来,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是过于解构。不近人情。太快 地抵达了核心。还有人问过我看妇产科,遇到男医生怎么办?我想。这也只能用男 妇产科医生的思维方式来解释,因为在欧美有些国家,如果选择妇产科,男大夫们 必须通过一项测试:他在看病的那一刻,自己是无性人。 有很多最初学医后来转行的人,比如契诃夫,身上一样闪着“手术刀气质”。 在《樱桃园》里,这个医生作家讨论了最感兴趣的话题——人在永恒的变化面前的 无奈。他用锋利的手术刀,冷静地解剖着笔下的每个人物。人们说,他似乎有意地 使我们在感情上无法同任何一个剧中人接近,因为他对每个人物都怀有一种戏谑— —一种绝非恶意的嘲讽,一种悲悯的戏谑。最终,还是源自冷静的爱。 是的,并非所有医生,一生都和手术刀为伴。但他们的开端。却一定是从手术 刀开始。在开始的刹那,医生们就走上了另一条路,和常人认识这个世界的不同之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