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绿地世家”,狗之外的动物新闻是关于一只鸡,公鸡。 最初感知这只公鸡的存在,是一个周末的清晨。我懒散地躺着,如同散了一床 的积木,暂时没有了把这些积木组装成一个工作狂的必要。忽闻鸡鸣!从我家楼上 阳台传来鸡鸣!暗想:谁的手机铃声设置得这么响亮?设置成鸡鸣,在清晨,有创 意。在夜晚应当设置成犬吠——鸡鸣桑树巅,犬吠深巷里,这个手机的主人就完整 地生活在虚拟的古典农业时代了。但我很快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楼上阳台的鸡鸣力 度,绝对来自一个五公斤重左右的原版硕大公鸡,而非靠电池推动的手机扬声器! 被房产商标榜为“高尚住宅区”的“绿地世家”竟然有鸡鸣浮现,是一个奇迹。周 围居民都有着虚幻的成就感,衣冠楚楚,表情矜持,对大堂内一度出现的自行车摩 托车杂乱停放现象怒不可遏,几十个人联名签署的抗议信曾出现在电梯旁边的公告 栏内:“请将自行车摩托车停放到地下车库中去,自觉维护小区品质和居民品位! 请物业管理者履行职责!”大堂内如今整洁安静如同宾馆。但鸡鸣出现了。估计又 有愤怒的人发出声音了。 果然,当日下午,大堂电梯旁边的公告栏内出现了没有署名的“建议”:“今 晨某楼层有鸡鸣传出,闻者众多。建议有关业主将自家所养公鸡妥善予以处理,以 免招致抗议。”“建议”空白处大约是“有关业主”的申辩笔迹:“鸡也是宠物, 富人养狗,穷人养鸡。”次日,阳台依然有鸡鸣传出,但分贝降低了许多,那个把 公鸡当宠物养的“穷人”可能采取了消音措施。公告栏内的“建议”也出现了“建 议者”的新笔迹:“狗无言,鸡却鸣,扰人清梦,望君自省。”傍晚,“穷人”的 笔迹再度出现:“母亲自崇明岛来沪探亲,随身携带公鸡一只。这只鸡是母亲的宝 贝,五年了,如影随形,不离不弃。明日母亲返回崇明岛,鸡鸣即可随之而消逝。 打扰诸君了,抱歉!祝大家心安神定。”众多围观者表情愉悦如读散文小品。不久, 《新民晚报》的花边新闻内报道了这一趣事。能作为新闻被好事者传播于报端,说 明鸡鸣在上海城区内已经基本绝迹,除非到菜市场活禽区去,除非那个固执地携带 鸡鸣一路自崇明岛来到市区看望儿子的老太太再度出现。但我困惑:一个老太太是 怎样从容不迫地携带一只硕大公鸡不受阻挠地乘轮船、地铁、公交车来到我们小区, 携带来了那座绿色岛屿上长江入海口处黎明来临时分的战栗和气息? 沿着与宁夏路垂直的白玉路南行约二百米处,即为婉蜒东去、注入浦江、最终 汇入大海的苏州河。河南岸一片工厂区模样的建筑,曾经是著名的曹家渡活禽交易 市场。当年,乡村里的家禽大都是沿水路进入上海、进入交易市场。苏州河流经这 一段时,水声便因鸡鸣的加入而汹涌了许多吧。再下游的潭子湾、莫干山路一带, 曾是煤场、荣氏家族的棉纺厂,一系列驳船卸下煤炭、棉花等等工业时代的景象已 不再复现。被苏州河影响的日常生活,已经从物质层面转换为精神层面。两岸鸡鸣 声大工业机器声消逝,代之以各种艺术仓库的出现——艺术家们的作品在上海春拍 秋拍时的拍卖槌击打声,能否隐约传递出苏州河的流水韵律?近年来沿河岸出现的 一系列住宅楼群,把苏州河挤逼成为峡谷。这些被誉为亲水建筑的豪宅,以苏州河 尽头黄浦江边的“汤臣一品”为至尊,目前只售出了第一套总价一亿元的住宅。据 说,这一豪宅的奢华主义已经落实到了“每一个螺丝钉都是进口的”、“二十四小 时贴身管家服务”、“自助叫卖系统”、“间谍水准的隐私设施”等等细节。与此 相比,我的宁夏路三○六弄朴素到了极点,以至于偶尔有鸡鸣可闻,提醒我们的身 世与绿野乡村的联系,强化着一群试图混进中产阶层的乡下人后裔的尴尬和不安。 他们在周围富人们快速奔跑的背影阴影里,郁闷,焦灼。但那些居住于河边豪宅里 的人们,不闻鸡鸣的人们,就能获得从耳朵到内心的安详清明吗?怀疑。 像那只公鸡怀疑自己凌晨时分的歌声究竟能减弱几个人内心深处的晦暗一样, 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