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家位于五楼。楼层偏低,房价相对便宜。购房时向建设银行贷款若干,借亲 友钞票若干,财政压力巨大。每天上班途中看到建设银行的牌子,恨爱交加:“二 十年内,我在为它而工作。”后来,房价上涨,我和妻子日益明朗化的暗喜就是: 家庭固定资产增值!目前,上海房价下跌,我和妻子难以遮掩的焦虑就是:千万别 跌到当初的购买价以下,让我成为一个“负翁”。因此,到小区门口的“家园房屋 交易中介所”窥探最新房价曲线,是我黄昏散步时庸俗化的功课之一。我正在被这 座物质化的城市培养成为一个“日常经济学爱好者”,有了把每一次拥抱和忧伤都 换算成货币的能力。 在五楼,阳台,我时常目测面前小花园内那几棵树的生长速度和目前高度,滋 养着隐秘的占有感和快感。那几棵树已基本抵达我阳台的高度,也就是说,那些树 梢在接近我拖鞋的高度——我能成为一个在树梢散步的人,像一朵干净的云,放松, 空灵?在那几棵树的枝叶间,我发现了鸟巢的存在——一棵树裸露的心脏,在鸣叫 中跳跃!这是六楼以上居民难以知晓的秘密之一。一个“日常经济学爱好者”居于 五楼的优越感遂油然而生,并升值。花园那边是幼儿园。沙坑,滑梯,木马,秋千, 教室……像安静的布景。孩子们的欢乐很少和我全面相遇。因为,我早出晚归,与 孩子们擦肩而过、背道而驰——我在朝着衰老和浑浊的方向奔驰?但孩子们欢乐的 余温仍在,沙坑、滑梯、木马、秋千、教室和鸟巢仍在,信赖地呈现于我的视野, 使我成为一个不会过于堕落的人。 常常和妻子、十四岁的儿子在阳台仰看残余的天空。夜晚,熄掉客厅和卧室所 有的灯。高楼之间被切割得异常破碎的天空上,偶尔有月亮浮现——上海的重心浮 现,避免了都市生活的过分倾斜?星星只有一颗两颗,呼吸微弱,被儿子发现,他 手指星星的方向很惊喜。他的惊喜引发全家的惊喜。忽想起某年某夜,回老家南阳 盆地,带年幼的儿子在旷野里乘吉普车奔驰,与空中菊花一般大团大团的星星遭遇, 儿子蒙了:“这是假星星吧?!”我就为被十四年来天花板上大团大团的灯泡照耀 着成长起来的儿子感伤。夜晚,浦东机场方向往来的夜航班机的红色光点掠过天空, 作为人工流星慰问我们的眼球。拧亮台灯,与儿子下一盘围棋。儿子漫不经心地说 :“老爸,天上没有星星,你就灵活一点,把棋盘当成星空呗。”我看着脸上长着 青春痘、长着一脸青春的红星星的儿子,感动。“棋盘”,“星空”,美好的联想 和相似!“黑夜空,白棋子”,这些意象大约不会出现在儿子的高中作文里。他对 作文很头疼,对老师删掉他那些充满灵气的胡言乱语、不得不背诵指定的考试范文 很头疼。他作文越写越无趣了,分数却有了提升。他的前程大约是一个银行职员或 者工程师,而不会被这个把女孩的长相叫做“卖相”(可以买卖的相貌)的实用主 义城市,教育成为一个诗人。而我的文字生涯之所以日益黯淡,也与自己渐渐背离 了故乡旷野、南阳盆地粗犷原野上的夜晚星光有关。人到中年,负债生存,我正在 成为一个对数字比文字敏感、对纸币比纸笺深情的家伙——本雅明说:“我在土星 的标志下来到这个世界——土星运行最慢,是一颗充满迂回曲折、耽搁停滞的行星。” 在土星的照耀下,本雅明维护着抑郁的气质和才情。桑塔格认为,被土星照耀并赐 福的人除了本雅明,还有激情四溢的卡内蒂、孩童般的罗兰·巴特。而我也许早已 丧失了自己灼烫燃烧于南阳盆地上空的土星,在上海市区一盏节能灯的光线里,对 建设银行每月汇来的还贷收据,用计算器再毫无意义地核对一遍,然后,睡去,梦 见附近曹阳路二百三十五号的上海印钞厂,梦见外滩上云集、云朵一样密集的美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