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年秋天,母亲的病经过一次次住院治疗,愈发沉重起来。医生对我说,她想 吃什么,就给她多吃些吧。我知道这是一种再明确不过的提示。跟生命初始的时光 完全一样,对于母亲而言,除了食物,一切别的东西重新变得毫无用处,她已经走 上了回归的路。 我俯身在母亲枕边,问她想吃什么。母亲说,她想吃乌龟。这个回答叫我先是 意外,后是心痛。按中医常规的说法,龟肉汤强身益肾,是一道传统的进补菜肴, 可此时在我听来,这个想法分明表达着母亲的心愿,她希望自己活下去,像长寿的 龟,活得久一些。我必须满足她的要求。 一网兜乌龟被买回来,一共四只。三只是常见的草龟,背壳浑圆,壳上的纹理 模糊不清,当它们将头爪都缩进壳里,就成了三块椭圆形的褐色石块。另一只与它 们显然不同,青绿色的外壳上,十几个互相咬合的棱形图案,犹如能工巧匠精心雕 镌一般整齐清新。而且这只龟似乎也不像其他三只那样,明白自己死期已到,还时 不时把头伸出来,看一看厨案上的锅碗瓢盆。 我不由对它多看了一眼。它亮晶晶的小眼睛正好跟我有一个短暂的对视。我不 由得想,这只龟真是与众不同呀。此刻。它和我都不知道,这一眼将永远改变它的 命运。 有时候,与众不同会招来横祸,有时候,正好相反。 事情的结果大约谁都能想得到,我忽然间改变了主意,留下了它。这个世界上 多了一个幸存者。 幸存者。也许没有任何一个词,比它更让我们浮想联翩。我们总觉得在它后面 会有某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跟性命的生死存亡相关。 死囚双手反剪,双膝跪地,刽子手的鬼头刀已经高高举起,围观的人群屏住呼 吸,等着听那声咔嚓之后,人头落地的动静。忽然间,远远一匹快马飞驰而来,传 令官一声“刀下留人”……我们深深记住的场景,仅是舞台和银幕对人类生命幸存 瞬间的演绎。其实在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里,除了从集中营的铁丝网里被解放的战 俘,从地震的废墟里扒出来的伤员,从空难现场一片火海里生还的婴儿,这些传奇 的故事主角之外,还有多少生命要将若干幸存的机会叠加,才能从平安降生到寿终 正寝,走完预定的全程,我们不会去想。 两个多月之后,母亲离我而去。在举丧的忙碌中,我完全忘记了那只龟,它在 栖身的塑料桶里饿了十几天,才被想起来。我用筷子头戳戳它露在壳外的半张脸, 看到它很快把头缩了回去,才放心地知道了它还活着。 一种并不明确的歉疚之心,让我动了把这只幸存的龟送去放生的念头。不过很 快,这个念头又被我放弃了。从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都在警告我,放生,实际上会 把它重新置于危险境地。人的搜捕无所不在,别说是它这么一个行动缓慢的小东西, 就是极善打洞的穿山甲,凶险无比的眼睛蛇,也难逃一劫。硬壳厚甲,毒液利牙, 任什么也挡不住人的手眼人的口腹,只怕我今天将它放归山野,明天它又出现在谁 家的餐桌上。既然天意让我保全了它,就应该设法让它生存下去。 我把它送给了同事老郑。 转眼十年过去。这只龟还在老郑家中自在地生活着,据说身体已经长到了当年 的三四倍之大,而且已经成了他们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老郑每回说起它,脸上就 会有一种明亮的神采,他说别以为乌龟真像看上去那么呆头呆脑,其实什么事它都 心中有数,分得清亲疏远近,守得住规矩方圆。比方说,没经过任何训练,它就无 师自通,知道大小便都在厕所的地漏上边进行,还爱趁人沐浴的机会打扫个龟卫生, 用前脚洗头,用后脚洗尾,身上的硬壳洗不到,它会爬到莲蓬头下边等着你放水来 冲。冬天来了,它就找个隐蔽的角落去冬眠,几个月见不到它的影子,可是等春天 惊蛰的节气一到,它会突然在某一天出现在客厅正中间,把变细变长了的脖子伸出 来,高高举起难看的小脑袋,张开嘴问人要东西吃。那时候你心里的感觉,就像与 一个失散的小儿子久别重逢。 在中国民间的传说中,龟是代表着长寿吉祥的灵物,能长时间养得住乌龟的家 庭,必定是和谐兴旺的家庭。这十年老郑的家事兴盛,妻贤子孝,又买房子又买车, 自己还升迁晋级,正好应了民间的说法,他一家人对这只龟的友爱自不必言。 前不久,正好有事到了郑家楼下,老郑热情邀我上楼去看那只龟。奇怪的是, 进得家门,老郑左找右找,把它平日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搜了个遍,也没发现它的踪 影。为了逗它出来跟我一见,老郑拿来它的小食盆,在地板上敲得当当响,最终也 没把它给引诱出来。老郑一个劲儿说,真是奇怪,真是奇怪,它平常天天都在外边 活动,怎么偏偏你来看它,它反而藏着不出来了呢? 这句话,说得让我有点心惊肉跳。莫非经过了十年,这只有灵性的龟还能认出 我,记得我曾经杀死了它的三个伙伴,所以不肯出来与我照面? 最后,老郑全家动员翻箱倒柜,总算从一个旮旯里把它老人家找了出来。老郑 把它放在地上,让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表演选择主人的节目。老郑一直夸口说, 他本人是这只龟的第一主人,只要他一招呼,乌龟无论在做什么,都会马上跟过来。 我以前只听说过狗和猫会给主人排出座次,不知道像乌龟这样的爬行动物也有这样 的招数。这回算是眼见为实,老郑嘴里发出招呼乌龟的声音,在前边一迈脚,乌龟 就急忙笨头笨脑跟在后边爬过去,硬邦邦的龟壳打在地板,哐当哐当响成一片。 出于好奇,我捧起这只差一点死于非命的龟,仔细观察了一番。只见它厚实饱 满的身子沉甸甸的,背壳上的图案长得更大更鲜明了。而且它绝不像一般没见过世 面的同类,一碰到什么东西就赶紧把头和爪子缩进硬壳里。兴许是深知自己在这个 家庭里的地位,它很安逸地高昂着小脑袋,两粒黑豆子样的小眼睛好奇地盯着我。 我想起十年前,它在生死攸关的一瞬间与我的对视。正是那一眼,永远改变了 它的命运。而且我忽然间产生了一种近乎荒诞的感觉,认为这只龟千真万确已经认 出了我。看见它把嘴巴张了张,分明觉得它在用自己的语言怒吼道:放下我,你这 个刽子手。 后来,我把与这只龟重逢的场景说给朋友乌云听,边说边觉得自己当时的感觉 实在是可笑。没想到乌云听完,非常郑重地说:我倒是认为一点也不可笑,我相信 神奇无比的自然界里,一定有许多超出人类经验的存在,让我们无法用经验实证, 甚至无法用科学解释,我们不能武断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幻觉。 接着,她跟我说起在青海的一次奇遇。当时,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敬畏的光,并 且发誓说,以她的姓氏担保,这里边没有虚构成分,哪怕连一点点都没有。 深秋季节来临,乌云准备回内地的当口,偏偏生病了。寺院里的藏医给她用了 些药之后,持续的高烧算是退了下来,可还是不能吃不能喝。旺堆活佛得知情况, 认为汉人的病还是得到医院去治,决定派人把乌云送出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