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年二月十四日,我亲爱的母亲去世了,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一个人永远地离开 了我。我万分悲痛,难以自抑。回想老人家生前的音容笑貌,想起她百年的艰难坎 坷历程,想起她对我的生育之恩,养育之情,我不禁五内俱焚,悲从中来,眼泪每 每忍不住夺眶而出。我悲愤天道无情,竟然夺走我唯一挚爱的亲人。在无限悲痛中, 我不由又忆起了母亲平凡而又伟大的一生——母亲生于江苏邳县(现改为邳州市) 的一个颜氏大家族,与孔老夫子的著名弟子颜回乃一脉相传,诗书继世,祖上也曾 有过辉煌的一页,以至我的外曾祖父,还是前清的末代秀才。不过,到了我的外祖 父这一代,已失去煊赫,沦为平民,但仍葆有大家族的气派,在当地独树颜氏一支。 外祖父先后曾经有两次婚姻,共生育十二个儿女,男女各六人。在姊妹行中,我母 亲排行第五。由于母亲生来聪慧毓秀,贤淑大度,倍受父母关爱,视若掌珠。只可 惜外祖父母过早去世,母亲靠兄姊培养成人。时因受兵燹所苦,家境渐趋困窘,母 亲很小年纪便成为家庭重要的劳动力。在田里,扶锄操镰,在家里,厨间灶下,家 务农活,无不承担,针黹女红,样样通晓,成为一方有名的巧女。因此,我祖父母 才慕名求人作伐,许配给我父亲。 我们程家乃宋朝理学家程颢、程颐(通称“二程”)之后,曾经历代为官,为 逃兵燹,避居于人文荟萃的古下邳(即邳县)。我的祖父也是清末秀才,是当地的 一代大儒,平日与我的外祖父,亦有过从,彼此比较了解。我的父亲是祖父子女中 最小的一个,也特别受到关爱,因得悉颜家我母亲的贤惠,所以才愿结通家之好。 当然,外祖父也从多方面获悉我父亲的情况,而乐观其成。 母亲嫁到我们家时,正值军阀混战、盗贼蜂起之时。由于天灾人祸,我们这个 望族之家,也由兴盛而衰微,虽门第高耸,声名远播,但实际上已经仓廪空虚,家 道维艰了。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祖父虽然去世很早,祖母仍然以长辈的 尊严,维护着四世同堂的封建大家庭,三十余口人丁,聚居在一起。我母亲初为人 妇,长有高龄婆母,上有兄嫂,下有侄辈,处于夹缝之间,处处小心翼翼,生活如 履薄冰。幸而与我的父亲感情甚笃,被巧为呵护,加上我母亲生性贤淑,善解人意, 很快便取得祖母的怜爱,兄嫂的信任,侄辈的尊敬。虽然当时家庭生活艰窘,仍能 和一家老少和睦相处,倒也觉得幸福美满。 讵料人生多变,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我出生不久,刚刚牙牙学语时,父亲惨遭 不幸,遽而撒手人寰,撇下了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当时我尚不满三岁,已经记不起父亲去世时那些悲痛日子的具体情状。朦胧中 仅记得有一方硕大无朋的黑棺材,躺在我们住房的正中。一身缟素的母亲,伏在棺 材前号啕大哭,她捶首顿足,痛不欲生。据母亲后来告诉我,她当时直感到天塌地 陷,一心想追随父亲而去。但亲戚邻居都在一旁苦苦相劝:不看死者还要看活的, 你若有不测,你这未满三岁的孩子,将何以生存下去?而我亦似有所懂事,伏在母 亲的怀里,双手搂紧母亲胳臂,痛哭不已。母亲这才从痛苦中有所省悟,也便紧紧 地搂住了我,当即盟誓般地对着父亲的灵柩说:为了你的亲骨肉,我要活下去,把 他抚养成人,继承你的遗志,如你所盼望的那样——光耀程家门楣。 母亲坚强地活下来了,但痛苦并未稍减。封建家庭的社会环境,传统的道德束 缚,使她未能也不想从一个未亡人走出我们程家一步。只是把我当成她唯一的精神 支柱,以维系自己青春的生命。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母亲总是以泪水洗面,平 日郁郁寡欢,沉默不语。每逢年节和父亲的忌日,便挎起食盒,拎起一筐冥钱,牵 着我的手,到荒野之外,去为父亲上坟。她先是伏在坟墓前,哀哀痛哭,继则把冥 钱烧化,最后把食盒内父亲平日爱吃的菜肴,摆在坟前的一方平地上,放好杯盘、 碗筷,把酒杯斟满了酒浆,对空遥拜,口中轻声默念:你在天有灵,要保佑我们母 子平安;保护儿子健康成长,读书习礼,早点长大成人。然后,让我也跪拜一旁, 教我向父亲祷告,乞求父亲在天之灵,佑护儿子身心康健,学业有成,鹏程万里。 当年,由于连年的兵荒马乱,我们家乡的学校皆荒废而倒闭。对此,我母亲甚 为忧虑。因为我们程家素称“书香门第”,诗书传家,父亲在世时,对我期望很高。 可是,我现在已到了入学年龄,尚未就读,怎么能成?不读书,难以成才,何以对 得起九泉下的父亲?在无奈中,母亲遂央求我年长的叔伯哥哥姐姐们,用他们现有 的知识,教我读书习字。哥哥姐姐并无现成的课本,他们只好东拼西凑一些儿歌、 俚语,写在纸片上,教我诵读。而我母亲则把这些纸片装订成册,挂在我的脖子上, 以便我能够随时翻看。每天晚上,在临睡觉之前,母亲一定要我逐篇念给她听。在 诵读时,稍有不通畅,她的脸上便露出不悦之色;如果在什么地方“卡壳”了,她 会立即撂下脸来,对我严加斥责。对她这些表情,我往往并不十分在意;而我最畏 惧的是,母亲因此而放下手中的活计,暗自饮泣流泪,这比任何惩罚都令我难以领 受。“孟母断机”之典,而今方感同身受。因此,我只能乖乖地认真读书识字,丝 毫不敢懈怠。 我的这种努力,没有白费。就在我们村不久以后开办的小学开学时,我竟一下 子插班直接进入三年级就读,并且成绩优异。次年,我又考入了我们村西边的乾坤 寺小学五年级。那时候,高小和初小是分开的,而升入高小,必须经过考试这一关, 就像现在的小学考初中,初中考高中那样。 乾坤寺小学距离我们家大约有六七华里之遥,中间隔着一道小河,一片旷野, 还有一处“乱葬岗”。对于我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起早贪黑走这么远的路去上学, 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我经常是胆战心惊,不敢前往。母亲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业, 每天很早便起来,为我准备好当日的干粮,然后,亲自送我去学校。其时,天色尚 早,到处黑黢黢地。只有一条白色的小路,在夜色中向远处延伸。母亲牵着我的小 手,踏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一溜小跑,向学校奔去。有时,走着走着便见有几 片磷火闪烁,间或听见有猫头鹰凄厉的嚎叫,吓得我毛骨悚然,不敢挪步。母亲便 强打精神告诉我说:孩子,别怕,有娘在这儿保护呢!于是,我便把脑袋伸进母亲 的衣襟之下,一跌一踬,艰难行走。走到学校时,天边才刚刚呈现鱼肚白色。母亲 一直把我送进教室,才兀自踅身回家。而我却是少数几个最早到校的学生之一。有 母亲如此用心,我怎敢不用心读书?因此,我便成为班上学习成绩最佳者,屡受老 师的表扬。 此后,由于时局的动荡,学校停办,我又不得已而辍学了。这时,母亲更加着 急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哪!怎么能让时间从我身边白自流过呢?情急智生,母亲又 有了新主意,采取了新措施——她去了二十华里以外的土山(即《三国演义》中关 云长兵败下邳后与张辽谈判达成“降曹协议”的地方)镇,找到了我的一位表伯 (我祖母娘家的侄子),流着泪向表伯倾诉了内心的苦衷和我父亲的遗愿,恳求允 许我借住在他家,去读土山小学。表伯念及与我父亲的表兄弟旧情和我母亲的育儿 苦心,慨然应允我母亲的要求,使我得以在“土小”顺利地完成高小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