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都知道鲁迅对《史记》的推崇与赞赏,可我们往往只记得《史记》是“史 家之绝唱”,而遗忘或忽视了《史记》还是“无韵之离骚”。窃以为,如果只是把 《史记》读成或讲成精彩的历史故事集,实在对不住司马迁的心血文字。《史记》 不仅是历史巨著,更是文学丰碑,我一直把伟大的司马迁看成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叙 述之父,他的雄健笔力,他的叙述之道,无疑构成了汉语写作的永恒典范。 对人称的妙用,《史记》里就不乏绝佳的范例。 《项羽本纪》里的“鸿门宴”是最著名的历史场景之一,而亚父范曾其实是楚 军帐中唯一的清醒者,也差不多是整个场面的调度者和掌控者。范曾看到项羽完全 被刘邦和樊哙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给搞晕了,并没有要杀刘邦的意思,就召来项 庄,让他趁舞剑的机会把刘邦杀掉:“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且为所虏。” 由于项羽的幼稚,项伯的搅局,刘邦借“如厕”溜掉了,范曾失望到了绝望,他心 里非常清楚,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不会再有第二个鸿门宴了! 可项羽居然没事人似的,还在赏玩张良呈上的玉斗,范曾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扔 掉手中的玉斗,拔剑“击而碎之”,然后说出了另一句话:“竖子不足与谋。夺项 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里是这样分析范曾说的这两句话的:“始曰‘若属’, 继曰‘吾属’,层次映带,神情语气之分寸缓急,盎现字里行间。” 我一直把这两句话看成太史公妙用人称的最佳案例。说前面第一句话时,范曾 还胸有成竹,以为这一回刘邦是插翅难飞了,所以,叫项庄去舞剑时说的是“若属”, 后面跟的是不紧不慢的一个“且”字(且战且退的“且”,当然还有“且行且珍惜”), 意思是说:“一定要在座位上把刘邦杀掉,要不然啊,你们这些人迟早会成为他的 俘虏。”刘邦逃掉后,范曾懊丧后悔,这时候,他当着项羽的面说出了第二句话, 用的已是“吾属”,即我们,把自己也装了进去,而且后面跟的是“今”字(最近 的将来),意思是我们都很快会成为他的俘虏。这一段话,对范曾的心理和情绪不 着一字,只是对应地更换了人称,把“若属”变成“吾属”,就尽得风流什么都在 里边了。 在这一段中,其实还有一个地方,也是与人称有关,而且特别微妙。在第二句 话里,范曾先说“竖子”(你这小子),明里说的是项庄,暗里实指项羽,可范曾 马上又觉得当着项羽的面这样说不妥,所以,在下面半句话里,情急之中赶紧又改 口,特意说“夺项王天下者”,而不是“夺天下者”,以强调“竖子”不是指你项 王,我是在说项庄来着。 项羽为了要挟刘邦,威胁要烹了刘邦父亲。那个地方也有妙用人称的笔法。刘 邦先对楚使说“我和你们项王曾是结拜兄弟,发过盟誓的”,接下来,听者虽仍是 来使,可刘邦却把人称和口气挪移更改了,俨然已跟虚设的项羽在对话(来使自会 转告传达给项羽):“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你如果一定要烹了你的父亲,可别 忘了分我一杯羹”(“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这句话里, 还暗含了次级层面的人称挪换,本来应该说“你如果一定要烹了我的父亲”,刘邦 却直接说成了“你如果一定要烹了你的父亲”,刘邦真是够绝够狠!从这样的话语 与细节之中我们不难发现,项羽,是无论如何搞不过刘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