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们来得比我们早。 那时候,姬姓黄帝部落与姜姓炎帝部落在中原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大战,一连数 月,直杀得尸横遍野,日月无光。最后炎帝部落大败,被迫归并。但是有一支却并 不愿意俯首臣服,他们逃离了中原肥沃的土地,辗转流落到西部山区,并改姓为 “羌”。 “羌”和“姜”都提示着他们游牧民族的身份,但改“女”为“儿”,怕不仅 仅是父系或者母系社会形态的不同,更表明着他们坚持的态度及坚硬的骨气吧? 西部山区已不适合放牧,那种纵马草原天宽地阔的感觉也找不回来了。而且这 里也并非世外桃源,他们不断受打击,受排挤,从平原被撵到浅丘,从浅丘被撵到 深丘,从深丘被撵到高寒山区。悲痛,屈辱,疲惫,落寞,挫败的情绪像是烙在额 头上的金印。但是,既然已经改“姜”为“羌”,那“儿”字就像两只坚强的脚, 可以让他们始终站立不倒了。 在一片高峻的群山之间,他们寻到了一条江。这条江水清如玉,银鳞闪耀,岸 边露出被冲刷得洁净光滑的石块和芦苇瘦白的根,如镜的江面照见他们蒙尘的容颜, 影子在江水中被洗净,额上的金印被抚平,他们的心也忍不住像江水一样微微荡漾 起来。抬头看了看四周,两边高山如剑似戟,挤得中间只剩一线窄窄的天空。山上 林木繁茂,但土壤瘠薄,光照缺乏。唯有山脚谷底,勉强可以开垦。那也好,只要 有土,就能够活人。 辟一块平地,搭几间茅草屋住下来。从山间采得桑麻,织成布,用青葛染色, 裁剪成紧窄的青衣穿在身上。这似乎是为了表达他们对眼前这条江最大的尊敬和膜 拜,这条江因此被叫作“青衣江”,穿上青衣的这一群羌人,因此又被称作“青羌”。 这样的高寒山区,暂时不再有人追撵,但战争并没有结束,只不过青羌人面对 的战争对象已不再是人,而是恶劣的自然条件,洪水、瘴疠、毒虫、猛兽,以及因 此摧折他们意志的饥饿、疲劳和害怕。 漫长漆黑的夜里,窗外传来各种凄厉诡异的声音。孩子们都吓得往大人们身边 靠。大人们也害怕,但是他们没有退路,身边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成为他们内心 强大的支撑。微微掀开篱笆门,一对对贼绿的眼睛在小茅屋四周逡巡,一团团惨绿 的火焰在空中飘荡。这些是什么呀?是野兽的眼睛?鬼火?还是某种不可知的神秘 力量?它们想干什么?大人们感觉到小茅屋在瑟瑟发抖。孩子们已经靠在大人们的 怀里睡着了,但大人们还一直大睁着眼睛。这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大人们爬上山,砍下山上的竹木,以木为柱,以竹为墙,在江边重新 建起了一座小木屋。这座小木屋只有一小半安放在地面上,一大半屋面则延伸到江 里。从河床里伸出三两根木头,撑起小屋,这样一座悬空的房子就稳稳地矗起来了。 孩子们很兴奋,他们透过地板的缝隙,看见了水里银片般的鱼虾、冰刀般的大 半幅天光、丝缕般的云彩以及碎金般的闪烁群星。大人们则靠在窗前,江面蒸腾起 来的水汽,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他们苍灰的面容,让他们迷醉而安闲。有青衣江水的 保护,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或许,青羌人在江边建出这样的吊脚楼,其意义还不仅在于此。当一座小木屋 半靠在水边的时候,它的模样更像是一艘搁浅的木船——青羌人是沿着江水走到这 里的,长久的迁徙生活让他们明白,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说不定他们很快又会顺 江离开。把房屋建成船的样子,这是对自己的警醒吧?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可耕种的土地实在太少。房屋给庄稼让位,这是青羌 人最朴实的生存哲学。 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如何在石头、荆棘及鸟兽啄食的缝隙杀开一条血路, 把庄稼养大,这是对青羌人的又一个重大考验。 传统的锄头是没用的了,锄面太宽,每一锄下去,都会挖在石块上,震得半条 手臂发麻,却还把泥土翻不起来。不过,这难不倒青羌人,他们发明了一种叫作 “木锄子”的犁。把木棒的一端削尖,包一块铁,腰上绑一根横条,另一端再做一 个横把手。双手紧握横把手,脚踩横条,把尖尖的木锄子刺进泥土中,不管地上有 多少石砾,都可以自如地松泥了。 没有什么可以难住青羌人,就如同从石头和荆棘缝隙里长出的庄稼一样,这是 青羌人智慧里开出的另外一种美丽花朵。 这种文明花朵在青羌人那里无处不在。比如他们穿的“麻窝子”。把麻搓成条, 从一块鞋底上密密地拉上来,在脚背处挽一个圆扣就成了。一种非常原始简单的方 式,但却揭示出力学的大秘密。这种鞋非常贴脚,能让脚在每一个位置上受力均匀, 给脚最深切的劳动保护。同时又和地面很亲和,任何陡峭崎岖的地方,它都能把人 送达。 比如“笋壳蓑”,笋壳的膜质表面让蓑衣很过水,同时其分散的结构又让它十 分灵活,仿佛背在背上的一条条鱼,能载着人自由地在山间密林中穿来穿去,任何 荆棘想要抓住它都是徒劳。 再比如“背夹子”。这是一种下面狭小上面宽阔的背篼,把粮食或者柴火放在 宽阔的上部,人背着走的时候,物品的重心线几乎和人的重心线重叠,背起来特别 省力,就像是扛着自己的身体走一样。青羌人并不懂牛顿定律,但他们用他们创造 的工具进行了完美的展演。和背夹子配套在一起的,还有一种“丁拐子”,把一根 短棍横放在一根长棍顶端,长棍的另一端装一个尖刺就成了。它既是走路时的拐杖, 又是歇气时的坐凳,遇到豺豹的时候,还是一件防身的锐利武器。 很显然,智慧不屈的青羌人再一次打赢了这一场战争。在石砾与高坎之间,庄 稼见缝插针招摇而起。高的是玉米,矮的是大豆,四处点缀的是高粱,大石和陡坎 上爬的是黄瓜与青韭,树上重重叠叠涨潮一样往上喷涌的是鲜黄浅白的南瓜花丝瓜 花。青羌人把一座座荒山洗净了,理顺了,穿上补丁叠补丁的青衣,成了一个从深 山里走出来,虽然清瘦但帅气俊朗的好小伙。 青羌人在青衣江边,瓦屋山下,他们已经迷醉进去。就像长在江边的一株芦苇, 他们的青衣如旗幡一般在风中摇曳,他们光裸的脚趾正如芦苇瘦白的根。 远远有潺潺的声音从山间林中传来。初时细弱缠绵,如清泉出林;继而清朗敞 亮,如江入平川;忽而停顿寂灭,如水阻危岩;迅即破空飞腾,浪卷千堆雪;最后 徐缓声消,水平如镜,月白江青…… ——这里说的并不是青衣江,而是青羌人唱的山歌。但是因为这山歌是青衣江 水养大的,它确乎浑身淋漓着丰沛的水汽,激情而又细致,缠绵而又浩荡。如同一 根青葱鲜亮的多情藤蔓,一直伸到山外,牵扯住多少叹羡的目光。 山外人就这样进来了。青的山,绿的水,白的石,枯的树,一切都让他们惊叹 不已。他们把脸和手浸在那丰沛的水汽中,渴求那水汽能洁净他们尘抹的花脸,涤 荡他们苍老的心怀……